“红尘俗事缠身。申时末我才出发,故而耽搁了一个时辰,劳思源师傅在此久侯。”
如今戌时方过,申时末出发,即是说陆纨花了两个时辰就风尘仆仆地从京中赶来了天福寺,且是在走夜路的情况下。
思源顿了顿,和气地说道:“陆檀越贵为户部尚书兼太子少保,身负天下苍生的重任。每年还能抽空来趟小寺,实乃至情至性之人。”
陆纨道:“小师傅过誉。”
思源笑笑。
长天在身后主动开口说:“思源小师傅,我家爷出发时未来得及用膳,路上又一直快马加鞭,怕累及小师傅多等。敢问小师傅,贵寺中还有多余斋饭吗?”
思源说:“有。寺中今日留宿的香客很多,小寺恰好多做了些,请陆檀越稍等,小僧这便端来。”
长天忙躬身回道:“多谢小师傅。”
陆纨每年都会在这个时候来一趟天福寺,为亡妻供奉一盏大海灯,六年一直如此。
庙里的小沙弥几乎都认得他,慧真方丈也与他熟识得很。
待陆纨草草用过了一顿斋饭之后,慧真方丈终于赶来,他道:“陆檀越。”
陆纨对他还礼。
慧真问:“今年还是为纪檀越供奉六斤重的大海灯吗?”
陆纨道:“是。”
慧真慨叹道:“陆檀越痴情念旧,实乃难得。”
陆纨的面庞清俊而温文,他淡淡地笑笑,神情却仿佛沉浸在某种哀思中,一句话未说。
慧真一边吩咐身边的小沙弥去忙活供奉海灯的事宜,一边关切地对陆纨道:“夜路难行,陆檀越供奉完海灯后,可需要在小寺借宿一宿?”
陆纨沉默地摇了摇头,他淡淡地说:“近来河南又生马匪作乱,加之盐税制度正处于变革的关键时期。恐京中随时有事找我,我还是连夜赶回府,更安心一些。”
“身负盛名长守节,胸怀虚谷暗浮烟。”慧真郑重地道完这句诗,他躬身对陆纨做了一个正式的礼,“陆檀越可堪国之肱骨。”
陆纨过去扶起他,还礼道:“方丈大师太客气。”
供奉完海灯,陆纨在肃穆的释迦牟尼像面前拜了三拜。正欲披上大氅下山,却听到屋外忽然电闪雷鸣,雷声大震,不过一会儿功夫,黄豆大的雨点子就噼里啪啦地从天而降,洒了满地。
庙中的长廊上点起了灯,雨滴落在昏黄光照的窗棂上,晶莹剔透。
慧真拿着一只灯盏在长廊上瞧了瞧,方才进来与陆纨说道:“是大雷雨,恐要下一夜。”
陆纨的眼底被这薄雾氤氲住,他亦出去在长廊中站了会儿。长天瞧出了他内心的踌躇,便说:“爷,这雨太大了,本就是夜里,下山的路定然不好走,万事得以您的安全第一。”
陆纨叹声气,终于说:“罢了。”
他转头对慧真方丈道:“恐怕吾要叨扰方丈大师一晚。”
慧真平和地说:“贫僧与陆檀越相识六年,难得被叨扰一回。天降大雨,即为天公替贫僧作主留下了陆檀越,陆檀越且安心在小寺歇息罢。”
陆纨双手合十,微微躬身。
陆纨一行由思源小师傅领着去了留宿的院子里,思源对陆纨很有好感,认可他风光霁月的君子作风,遂有几分热情地问:“陆檀越看看这间院子如何?”
思源给陆纨选的住宿之处,两侧都种着榆柳和修竹,门口还有条鹅卵石小道,甚是幽妍。
陆纨道:“辛苦小师傅,我只歇息一夜,住哪里都可以。”
思源笑笑说:“陆檀越是小寺的贵客,不可委屈了。”
“此处幽静,陆檀越可放心住下。”为了以免万一,思源还是额外嘱咐了一句,“旁边是女客留宿的院子,陆檀越要仔细,切莫无意闯入。”
陆纨明白他的意思,温声说:“是。我会约束下人,绝不惊扰贵寺女客。”
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有这个好处,闻歌而知雅意。思源点点头:“陆檀越好生歇息,小僧不多打扰。”
陆纨又道一句有劳,思源方才离开。
因为是借宿在佛寺里,一应无法像家中那般舒适周全,长天简单地伺候陆纨洗漱完后,便伺候他除去鞋袜。
陆纨安静地躺在床榻上,他微微闭眼。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时而还夹杂着雷电交加的声音。夜晚明明如此热闹,但于这狭窄的一室之中,偏偏是那样岑寂空荡。
天地很大,大到能装三生万物,天地也很小,小得好像只剩下了他一个人茕茕孑立。
双亲早逝,芸娘病亡,九郎业已长大独自开府,而阿意……阿意没能平安等到他高中状元回来。她就这么消失在了大火里,彼此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陆纨放下已然撑了很久的眼皮,在一团素色衾被的映衬下,他一身白衣胜雪。
此时此刻,倍显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