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章
房内阒寂无声,两相对望,他沉着的眉眼之间有远山瞻云的宁静,好似将其中百转千回的曲折和迤逦烟霞的每一笔都没入朦胧轻霭,只剩一点掩饰不住的浮光掠影投降在她面前。
说一句真话,总要用更多无关紧要的修辞将其混入其中,就像将金石藏入砂砾中,将想翻阅的书卷偷偷藏在最底层,他想要私有一些东西。
诉一个请求,总要辗转徘徊,字字斟酌,要借着酒意,要借他人之口,要将自己的紧张和期待冰封三尺深深藏好,谁都可以发现,唯独她不行,他已然失掉了先机,这注定是一盘必输的棋,但他还想要咬下一块肉。
她要什么,蔺清昼能给什么,他又能给什么,他想的清清楚楚。
就像小时候诱导老赵王在众多人选中挑中他为义子一样,他知道如何为自己增加筹码,如何让他人出局,如何……在对方做不到时趁虚而入,给一个远超预期的条件。
是嵇令颐率先移开的视线。
她往边上漫无目的地飘了飘目光,却看到两人被投影在八扇朱色缠云屏风上重叠的影子,她明明与他隔开了一步远,可在屏风上,两个影子几乎融在一起,难分难舍。
她退了一步,顺便再次移开了视线。
赵忱临没有逼她,他重新提起笔,慢悠悠地将那纸书契补充完整。她甚至不用看,也能大概猜到他在写嫁给他的交换条件。
实在是有些始料不及。
平心而论,虽然时下对男女大防之事较为开明,可她所做、所默许的事也并不清白。
她在纵容某些事态的发展,那是世俗所不齿的,是超越了女戒女德为女子打造的框架牢笼,她把身体和美貌也当成了待价而沽的商品。
他露出了一点苗头,而她在捕捉到后第一反应却是如何一点点引诱他爱上自己,这样她才能一点点拿到自己想要的。
无论男女,金钱、权势、人脉、美貌都是资源,其中美貌是不可转移、无法被掠夺的稀缺资源。
她为什么不用呢?
说句心里话,如果赵忱临是那样沉耽于美色的人,她反而会觉得事情好办许多,她甚至都做好了与他睡一觉的准备。
这有什么呢?
她在崇覃山上活了十六年,她要从山里重回王都,她需要许多的垫脚石。正如他所说,她不会驰骋沙场调兵遣将,所以她需要忠心耿耿的狗,需要愿意为她战死沙场的刀,这是千金难求的事,如果能得到,是用钱砸、用权压,还是美人计,都没有区别。
她只要胜者为王就好了。
原先她是想要慢慢蚕食,比权量力后再决定坐上哪一艘船的。最初的选择是蔺清昼,因为那个亲事的约定,因为他是守诺正直的人,选他明显能走捷径,而今夜与倚翠的交谈也不过是第一次下注,她本想拉长战线与蔺清昼讨价还价的,可赵忱临突然给出的条件实在让她措手不及,尤其在倚翠那句“姑娘所要之事,世上无人可应许”后。
天差地别,什么驿站漕运,在一整块蜀地和代表正朔的玉玺令牌面前犹如小巫见大巫。
一锤定音,嫁谁不是嫁,赵忱临偶尔发疯也变成了无足轻重的小瑕疵,实在是因为他给的太多了。
如果能坐稳蜀地,此后她大概也不用以色侍人了,只要在这段时间内抓紧为自己的后路添砖加瓦,若是真的在大业未成前就有了替代她的美人,她就与他一拍两散,麻溜地收拾东西跑路为人空出位置好了。
嵇令颐感觉今晚喝的那杯千穗酿又开始上头了,她想了一圈,全都是自己为什么同意嫁给他的原因,唯一需要问清的是赵忱临为什么想娶她。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于是她问了。
赵忱临顿了一下,他已经写完了那一纸书契,在落款处签了名字,再抬起头望向她时脸色不太好看。
这要他怎么说?
赵忱临负气道:“你说为什么?”
嵇令颐迟疑:“因为我的身份?”
她说完这句话时也有些忐忑,正是因为知道赵忱临不是贪念美色的人,想来想去,这个原因似乎是最有可能的。
她本来想在他面前一如既往装傻的,可她直觉之前编的借口能唬住蔺清昼,却未必能瞒住他,索性一起开诚公布。如果谈崩了,恰好孔旭今夜的夜访正是说明他原就是赵忱临的人,蔺清昼还停留在此地,她还可以拿捏这个消息作为投奔蔺相的见面礼。
正想着退路,赵忱临冷笑了一声:“是,蔺清昼与四公主的婚事不也是一样?”
嵇令颐郑重点头,那就说的通了,不然赵忱临拿出蜀地来跟她推心置腹实在是太匪夷所思,她又问:“你先前不是让我认回表妹身份,与蔺清昼成亲后为你所用?”
赵忱临怔住,他早已忘了自己当时的气话,可看见嵇令颐一脸认真地琢磨哪一种方式得利更多时有些气不打一处来,他没有说实话,撒谎道:“彼时我不知你是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