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存
那日后,天曜又喝了几日苦药,身体才慢慢好起来。
他又让人把大半奏折搬到了素影的寝殿,每日批奏折批到倦怠时,就去缠磨在他不远处看书的素影。早间起早上朝让她给自己穿衣戴冠,晚间回来梳洗时让她给自己递擦脸的布巾。
他不在时,素影觉得这宽敞的寝殿过于冷清安静;他不在时,素影又觉得他太过吵闹,时刻让人不得安生。
白日里,他到昭阳殿和臣子们商量政务,她就握着书靠着软榻一卷一卷的读,有时候是医书,有时候是兵法,有时候是各家典籍,有时候是他让人寻来的各种话本子。
这个小世界很奇怪,没有法力,没有玄门,也没有妖魔鬼怪、神仙佛陀,可这一切,却又能在读书人写的各种各样的话本子里看到。
他们写狐妖,为报恩而入凡尘,却遭恩人剥皮削骨,变作一领火红的狐裘;他们写竹精,与獐子精比邻而居,却为獐子拖累,无故丢了性命;他们写画皮,喜爱年轻美丽的容颜,却爱上除妖的道士,求而不得,从此疯疯癫癫;他们甚至写偶然下凡的仙人,被凡人男子偷了霓裳,不得不留在凡间做凡人的妻,为凡人生儿育女……读书人的一支笔,写尽了这世间的千种算计、万种辛酸,也写尽了无数人妖仙佛的悲欢离合、生死纠缠。
读书人的笔下,人妖仙佛,各有善恶,也各有归处。
她看到被迫与一男子成婚,恩爱经年,最终勘破情关、修成正果的狐妖;她看到渴望脱离树妖掌控,故而自愿献身书生,谋得凡人幸福的艳鬼;她看到来这凡尘走一遭,尝尽了人生八苦,得证大道的仙君;她看到沉迷于权欲女色,得而又失,最终发现不过一枕黄粱的凡人……每每读到这些,她都会掩卷深思:她读着别人的故事,感叹别人的生死别离、爱恨嗔痴,是否,也有人在读她的故事,感慨她一生的种种荒诞与执著。
这个小世界的中心是陆贞,是高湛,那她所在的那个世界呢,是天曜,还是雁回?或者是陆慕生,是那狐妖云曦?
她这一生,活得算不上多明白,可这算不上多明白的一生,每一步,都盈满了她的血泪。数载修行,数载屠妖,数载入执,最终孑然一身,身死道消。
可幸好,她不负苍生;苍生,也未负她。
天曜今夜回来的有些晚。
素影晚间是不看书的,怕伤了眼睛,可又不能早早睡下,毕竟那龙回来见她睡了又要胡闹,便盘膝坐在榻上等龙回来。
今夜月色极好,皎洁的月光顺着未关的窗棂偷偷探了进来,寝殿的地面上,便投下了一些摇曳的树影,颇有几分意境。
殿里的香炉飘出袅袅轻烟,是一款可凝神静气的香。
素影嗅着这清淡香气,盘膝而坐,闭目养神。
殿外的更鼓声响了两回,她听见一阵颇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心里知道是那龙回来了。这寝殿里,除了他们俩,就只有那些宫女侍从,那些人不敢脚步这样重。
脚步声越来越近,一直走到她身边,她感觉到他在她身边坐下,然后就不动了。
素影嗅到一股酒气,她拧了下眉,睁眼:“你喝酒了?”
他今日穿着绣龙纹的黑色袍子,一双眼睛似是也揉进了几许墨色,瞳仁又黑又亮。
素影伸手抚上他的眼睛,又问了一遍:“天曜,你喝酒了吗?”
他抓住她的手,脑袋在她的掌心蹭了蹭,道:“白日与高湛一起打猎,猎了只鹿回来,晚间让人炖了鹿肉,喝了两杯。”
他的脸有些烫,想必今夜确实喝了不少。
她抽回手,起身,道:“你这哪里是喝了两杯,明明是喝多了。老实待着,我去让人备水,你洗漱一下,早些休息。”
天曜见她要走,忙抱着她腰不撒手:“你别走……刚才,我让他们都退下了……”
素影回头瞅他,伸手点了下他脑袋:“喝多了就老实点,他们走了,你指望谁伺候你,我吗?”
天曜将脑袋凑到她颈间,蹭了蹭:“没有,等会我自己去。”
他的身上带着酒气,呼吸里也带着酒气,温热的呼吸落在她颈间的皮肤上,让她有些不自在,可她不知道,这种不自在,是因那酒气,还是因那呼吸。
素影定了定神,伸手推他,却就被这龙捉住了手,与他十指相扣。他近来总喜欢这样。
她垂下眼,盯着两人紧紧相扣的手。
“素影……”他轻声呢喃着:“别离开我……”
素影眨眨眼,就觉得一道温热袭上她的颈,然后,顺着颈上的皮肤到了耳垂,到了眉梢眼角,到了秀挺的鼻尖,到了她的唇。
“别离开我……”他喝醉后,似乎只会说这一句话,口中呢喃着不停。
他的手抚过她流云一般的黑发,落在她单薄的肩膀上,上好绫罗裁就的衣裳,在他的指下落了满地,黑色的龙袍,浅黄的裙裾,凌乱散了一地,似是要盖住那满地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