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上听护士说了你要来,她挺高兴的,吃饭吃药都很配合,”说着,一边拉过女人垂在膝盖上的一只枯瘦的手,举起朝我挥了挥,一边哄孩子似地道,“咱们表现可好了——是不是呀?”
女人的脸上仍未有一丝波澜。
我没有戳穿这善意的谎话,轻轻握了一下那只手:“这么乖呀。”
回到病房后,小餐车把午饭送了过来,护工娴熟地给女人铺垫布、戴围嘴,连哄带骗地喂她吃饭。我帮不上什么忙,在旁边干坐了一会儿,目光落在病床一侧的床头卡上。
床号:19
姓名:竺兰
性别:女
年龄:54
……
卡片磨损得已经很厉害了。其中的年龄栏,看得出最开始是50,然后加粗描成了51,再反复添添改改变成52、53,最后实在改不了了,索性一斜杠划掉,在边上写了个54。
我起身出去,找护士要了一张新床头卡,借了支笔,把信息工工整整誊写了一遍,替换了病房里的旧卡。
医养基地的午休到一点半结束,下午通常不安排治疗项目,病人视情况进行自由活动,病区内,有一些放映厅、棋牌室和手工教室可供使用。如果提前申请,还可以由家属陪同外出。
不过以竺兰的状况,这一类复杂的活动都与她无关。在护工的建议下,我们推她去了楼下的小花园。
今天的天气其实并不好,从早上起就阴沉沉的,风很凉。小花园里并没有什么人。小径两侧栽种的几株穗花杜荆的花期刚过,满地都是碎碎的淡紫色花瓣。我坐在竺兰对面,给她读病房里带来的乌迩都语诗集,读拉姆的《罗摩下凡》,读伯勒玛南德的《湿婆的爱恋》。
平心而论,竺兰是一个好听众,只要你不去期待她的回应。
我放下书,注视她的面容。良久,用乌迩都语说出了一个词。
完全的不期待,我还是做不到。
在听到那个词后,竺兰抬头看了我一眼。我心中跳了跳,想她或许是听懂了。但她很快又低下了头。
倒是护工,半是为了化解尴尬,半是惊异地开了口:“哎……谈小姐,你左眼刚刚好像变蓝了一下,是我看错了吗?”
护工照顾竺兰很多年了,知道我左眼是义眼的事。不过也只见过它平常呈现红色的样子。
“没看错,”我随口道,“它最近升级了,偶尔会发蓝光——好像要下雨了,回去吧。”
傍晚的雨来得很急,在我们刚进到病区就落了下来。回病房后,竺兰有点困了——她吃的药让她几乎一天到晚都很困。勉强吃了一点晚饭,护士过来发药,顺便给她测血压。
我走出病房,来到走廊尽头的一扇窗前。外面天色已经全黑了,急风吹雨,一阵阵敲打着玻璃。
在我看向玻璃的一瞬,眼底的蓝光微微闪烁了一下。但很快礼貌地熄灭了下去。
“没关系,看吧。”我说,“今天带你来,本就是要让你看的。”
距离上次争吵过去了快一个星期,这期间,我和1027暂时退回了普通用户和普通AI的关系。这还是那之后我第一次主动对它开口说话。
我提交了携带外出申请,不知道是大范围试运行后它的密级有所下降,还是它自己跟研究所那边打过招呼,这次的审批进行得异常顺利且迅速。隔天,技术小哥就过来帮我弄好了授权,甚至没有问一句我带它要去干什么。
它自己也没有问。
“谈海峡女士生于225年,他们那一代人,是这个世纪里少有的能被称为‘幸运’的一代。搭上了230年公共虚拟教育普及的头班车,成长、念书、工作,一路顺风顺水,成为这个社会的中流砥柱。”
“相比之下,她有一个很不幸运的哥哥。仅仅是早生了几年,正赶上本世纪初最后一个人口高峰,削尖了脑袋,才考上一所国内一流的医科院校,搞了自己感兴趣的微生物学研究,结果因为方向太过冷门,没什么经济价值,项目一直做得半死不活。后来导师还因为反医学伦理被抓了。”
“啊,顺便说一句,他的名字叫谈天方——天方夜谭的‘天方’。”
我顿了顿,望向窗外的雨幕:“你不用去查他。没有任何信息的,跟他有关的一切人事、项目、社会关系都在系统里被抹干净了。如果你之前查过我,应该发现我的父亲一栏自始就是空白。我是作为孤儿被谈海峡女士收养的,而从血缘上论,她实际是我的姑姑。”
“至于我的亲生母亲,你刚刚也见到了。”
用户手册上说,1027系统内载有上千种不同的语言。如果其中有乌迩都语的话,我想它应该听懂了我在花园里叫出的那个词。
——“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