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风雨
随后有一道瘦削的影子顺着高高的宫墙边轻飘飘落下来。
“阿吉,快来帮孙伯一把,我年纪大了,气力不继。”
“主子怎么样?”
阿吉上前将钟离九接下,问道。
孙福答:“我刚刚已经喂主子服下了一粒百保丸。”
百保丸是当年汝先生费了好大心力采集到的几种珍罕药草,通过调配炼制等许多道艰难之法才做成的保命之药,虽非是太上老君的灵丹,不能药到病消,却也可克制百毒不至于很快侵入肺腑血液深处,关键时刻保得心脉不衰,延长些生机。
当年汝先生费时费力,也只得了五丸,有三丸都给了钟离九。
一丸那年他疯病艰难时曾服用了,另两丸,一丸在风雨巷陶宅带走宁娈那日喂她服下,一丸早早便给了孙福,如今却又被孙福喂回了他。
阿吉去探钟离九脉,面色难免有些担忧,道:“我早一阵子便已经给我师父去了信,待咱们出了宫,就直接奔去南边。”
那年汝先生到底是治好了阿吉的眼疾,使他双眼恢复视物,在钟离九的允准下,阿吉便拜汝先生做了师父。
孙福“嗳”了声儿,低声道:“有汝先生兜着,老奴就放心啦,这一路主子就劳你费心顾着了。”
阿吉一愣,不明白道:“孙伯何意,您不同我们一块走吗?”
孙福抬头望了一眼那道高高的宫墙,还有天上悬着的那轮月,轻叹口气,道:“老奴自少时入宫,在这宫中生活了大半辈子,已经把这里当成了家,可不愿再受外面的颠沛之苦,你们都还年轻,就让你们年轻人去吃这些颠沛之苦吧。”
“可是孙伯······”,阿吉还要再说句什么,被孙福摆摆手制止住了。
孙福看向阿吉双臂托抱着的钟离九,因毒发的缘故,他的面色苍白的可怕,纵使昏迷中眉头亦紧蹙着,似在忍受极端的痛苦。
这样的情形,曾经在他初患疯病那年便看到过一次,如今竟又看到了。
孙福长叹口气,忽然便跪下来,面向着钟离九,也不管他此时究竟还能不能听到,只是兀自说道:“世人都说主子薄情寡义,可老奴知道,主子最是重情重义之人,主子薄待我,不过是想让我活下去,远离宫中的危险争斗。”
孙福的眼中有浊泪滚出,他们主仆已有快二十年的相伴之情,从他学步之年到意气风发的少年,再到沦落江湖那数年,皆是自己随伴其左右,名虽为主仆,实则为亲人。
这次返宫,钟离九本不愿孙福再跟随,甚至早已为他备足了田产,欲让他在宫外颐养天年,是他自己执意,非要跟进来。眼下看,这决定是对的。
“今日在此,老奴孙福叩别主子,只盼着主子往后要多顾惜着自己才是。”
伴随着那浊泪滴落,孙福亦将头重重叩在地上,他心知,这一叩,便算是此生的长别了。
阿吉双眼泛红,尽是不舍。
孙福撑着膝盖起身,因这一年辛苦劳累,年岁又大了,腿脚已有些许蹒跚,晃了瞬时才站定,继而连番摆手道:“快走快走,收尸的宫人估摸着一会儿就要过来了,再不走又要生事端。”
阿吉转头,向着宫墙那边低唤了句:“阿姐。”
很快宫墙之上便多了个人,正是花间月。
她向孙福微笑点头,孙福亦向她慈霭地笑了笑,继而又躬身抱拳深揖,花间月自然知晓他的用意,再点点头,便算作应答了。
待阿吉将钟离九带至宫墙之上,转头对着墙下一直仰首站着的孙福道了句:“孙伯保重。”
随后三条人影自宫墙向外跃下,转瞬便再寻不见,连脚步声都再听不到。
孙福仰头再看月,抬起脏臭的袖角抹过面上的浊泪,笑叹道:“人间自是有离别,哪管月圆不月圆。”
他蹒跚着走回之前囚禁钟离九的那间荒败废殿,就着钟离九之前躺过的位置,也躺在那把破椅之下,不一时便昏昏睡去。这一睡当是一场好梦,不然何以再不愿醒来。
那夜收尸的宫人去时钟离九已于宫中逃遁,废殿中只有一个在夜香馆做事的老内监躺在那里,探鼻息时便已死去。
此事令新皇震怒,阖宫彻查于废帝逃遁一事中或渎职或与废帝有牵扯嫌疑的宫人。
可彻查三日,除了当夜已死的夜香馆供职太监孙福乃是废帝曾经身旁侍候的旧人外,一无所获。也就是说,钟离九在位一年多,这阖宫上下,无论职位高低,上至臣属、下至侍卫或内监再或普通宫人,竟无一人曾忠心效忠于他。就连他亲手拔擢的兵部尚书孙楚,在谈及废帝之时也只直言不讳,以四个字评判其--昏庸无道。
新皇钟离溯一面派兵,命纵使掘地三尺亦要将废帝捉回,一面又隐约觉出哪里似有不妥。
自己的这个胞弟按理说少年聪慧,绝非昏智之人,纵使前些年一场疯病或许坏了些心气,也绝不该是这般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