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相疑
浓稠的晨雾尚笼着重楼,似早睡不足而未卷起的床帷。蓦然炸响的鞭炮不识风情地扯开了这时辰的宁静,纷飞的红纸替早已无踪的落英零落成泥。
卖力的鼓乐之声紧随其后,领着一路蔓延十里的红妆,如一把锋利的剪子,于逐渐喧闹的人群中裁开一条道来。
但若仔细支起耳朵听了,也依稀能听到些不甘被二胡唢呐镇压的闲言碎语。
“要说谢家这姑娘也真是可怜见的,嫁给一个将死之人,这日后不得守活寡吗?”
“此言差矣,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我瞧李家这架势,这谢姑娘嫁过去怕也是享福。既能享这大半生的荣华富贵,守不守寡的又有什么紧要?”
“这话又是怎么说的?”
“我有个亲戚就在相府里当差,据说光新娘子的这身嫁衣啊,就是李家请了京城里手艺最好的几个绣娘赶了三天两夜才赶制出来,丹线制衣,金丝纹样,就连凤冠上缀着的明珠,用的都是南国进献的珍品。”
“这稀罕倒是稀罕,不过这些对李家来说也值不上几个钱吧?他们呀,现在就是盼着这位新媳妇能给他家那个病秧子冲冲喜呢。这喜要是冲不成啊……啧啧,那就难咯。”
周遭顿时响起一片附和之声,仿佛谢家姑娘坐着的不是花轿,而是押解犯人的囚车一般。
但这段时日愁云惨淡的相府,却并不受外头那些流言揣度所碍,自顾自地喜庆热闹。这婚事来得仓促,下人们都忙活了好几日,才把一应物什置办妥帖。红绸铺地,双烛曳光,喜字贴着窗棂,就连不凋不落的竹林都不得已地被系上了红布裁的团花。此刻无风,檐角的八角琉璃灯妥帖地缀着红穗子。
但府中并不静。盈门的宾客带着如水的礼,几乎要把相府的门槛都踏破了。那日国公府的宴比起今日,实在是差之千里。李相如今在大晋位高权重,是以从高官大员,到皇亲国戚,都忙借着这个由头来上门奉承,面上既要道恭喜,又要关切几句大公子的病情。
只是在相府的地界,寻常官吏恐怕也还排不上面。
李夫人这几日很是憔悴,今日敷了好一会儿的粉,才把苍白的脸色遮了下去。她这会儿站在廊下同几位女眷说着话,瞧见一个身形如瘦柳般的女子朝她走了过来。那女子在人群中有些乍眼,她乌发挽髻,束着镶玳瑁的团冠,身着佛头青万字回纹圆领对襟衫,朱湛色的长裙似还带着仆仆的风尘。虽然周遭都是非富即贵之人,但她却没有半分胆怯,反倒略略扬起那截修长的脖颈来,行步匆匆,竟似谁也不放在眼里似的。
李夫人见了她,脸上难得有了些真心的笑意:“你来了,可是太后有何懿旨?”
那女子先朝她行了礼,才说道:“夫人,太后知道大公子成亲的事,又知晓你这段时日的辛苦,仔细挑了许多礼送来。方才,我已将它们交给府中下人了。”
这时,边上听到这番对话的人才明白,这女子恐怕就是太后身边的贴身女官文雁,虽然年轻了些,但深受太后倚重,宫里人见了都要称一声“姑姑”的。
“多谢太后费心了。”
方才的话有一半是要说给外人听的,这会儿文雁又压低了嗓子,从袖中捧出一卷书来,低声道:“前阵子太后在福宁寺修行,听闻大公子出了事,便日日为他祈福,并手抄了一卷佛经,还请夫人收下。”
李夫人双手接了过来,颇为动容:“你替我多谢谢太后罢。有太后这份心意在,想必承玉也能快些醒来。”
文雁道:“太后今日命我来,还有一桩事。她向来将大公子当作亲子般疼爱,只是她不宜出宫走动,便命我来观礼。还望夫人成全,我也好回去复命。”
李夫人忙道:“就算你不说这话,我也是要强留你下来的。好歹这也是个喜庆日子,咱们不说这些见外的话。”
说着,李夫人便叫来身边的侍女,领着文雁入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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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熙攘声中,迎亲的轿子终于到了。
喜婆小心地揭开轿帘,扶了新娘子出轿。宽大厚重的红罗销金大袖衫,仿佛像是压在谢枝身上似的;鸦羽色的长发挽在凤冠之中,金丝盘凤,镶着百余的珠花,两侧各垂下六支步摇,剔透的明珠泠泠作响;珠帘半遮下的面目带着江南女子惯见的小巧淡雅,还有一点少女的稚拙,修长的脖颈如象牙白的莹洁,有种白鹤回首梳羽的优雅;她枯黄的手很是拘谨地持一把缂丝雀鸟栖花象牙柄的团扇,再往上却是一截细白的腕子,扣了一对金钏,腰间系一双红丝缠同心结的白玉佩,行路间环佩叮当。
因着大公子至今仍昏迷在床的缘故,代替他迎亲的是表弟李伏清。李伏清年岁与谢枝相当,生得面白貌秀,眉宇间仍显出几分生涩温软。
这会儿一道迈进相府的门,比起面无表情的谢枝,李伏清反倒更紧张些,面上绷得紧紧的,又忍不住偷偷拿余光去觑身边新进门的小表嫂,像是有话要说,却又碍于众人说不出口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