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笔
灰云消退,远处的天好比湖鱼翻肚,渐渐显出白意。
雨歇,杨郎君苦苦守候在廊下,见明潇回院,他连忙迎上去,撇嘴埋怨道:“殿下可算回来了,小人等了许久。”
驯服一位哀怨冲天的年轻人,就如同驯服一只野猫。
它可以叛逆爱惹事,并且最好永远都保持着这样的本性,但它更懂得寻找到叛逆和温顺的平衡,既让人觉得它缺管教,又想要看看最终能把它驯成什么样。
“撒谎。你既未学会《大河引》,怎会‘苦等’?想必不是辛苦,而是痛苦。”明潇的笑意没有温度,尽是嘲弄,“现在便去我院中。弹得不好也无妨,慢慢来。”
打完一巴掌,再给颗甜蜜的枣,杨郎君的脸红绿相映,难看至极。
他的琵琶技艺太过生涩,有时手忙脚乱地拨错半个音,整首曲子的节奏都乱得不成样。他幽幽觑了眼明潇,见主人面色无虞,才敢继续奏乐。
琵琶声断断续续,不成曲调,明潇倚靠在桌沿,轻轻揉着左腿。
她少年时精于骑术,又常跑跳,腿上原本附着一层的肌肉。现在,双腿她最不常用的身体部位,用进废退,肌肉日渐消弭,如今竟是半点儿坚硬的触感都寻不到。
“您在听吗……”耳侧响起抱怨,年轻的乐师见明潇心不在焉,以为她浪费了自己的辛苦,委屈得正紧。
明潇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弹下去。
谢恣对乐器一窍不通,奈何明潇喜欢听琵琶,他唯有硬着头皮学,可惜直到他战死,也未学出什么名堂。每每当明潇笑话他,他便扑过来又是撒娇又是埋怨,那模样若叫旁人看去,必定个个惊掉下巴。
“子安,你……”
庭院里突然静寂,明潇为自己下意识的脱口而出一惊,她饮下半口茶水,没有言语。
杨郎君失落万分,他知道子安是驸马的表字,也能猜出自己为何侍奉长公主左右时要戴面具。可是他不明白,他侍奉殿下这么久,殿下心里对他就没有一点点喜欢吗?
杨郎君拨了一下琴弦,摘下面具:“您和我在一起……怎么还念着旁人?”
殿下会否许他一丝怜爱?
“‘旁人’?到底谁才是‘旁人’?”明潇攥紧茶杯,右手指节用力至泛白。
她的心症若想治好,需要控制情绪,故而她神色平淡,可是也仅到此而已了,她不可能再对杨郎君摆出菩萨面庞:“我爱念着谁便念谁,不容你多管。你下去,不要再弹了。”
杨郎君惊慌失态,连忙俯首认错。他几乎是爬到明潇身边,仓惶扯住她的衣袖,哀声切切:“殿下……”
明潇的好心情一去不复返,根本不听他的辩解与哭饶,只晓得他跪着哭了几句,因求饶无门,最终悻悻地走了。
一团会灰云,从池塘里游到梅花树稍,明潇盯着它,默默计算今日尚有几个时辰才能结束。
不知过了多久,叶慈终于带着消息回来:“那位燕公子,四年前进京,家住春平坊,正备考秋闱文试。”
又是科举。
谢恣昔年是武探花,本有大好前程。晋国公主的驸马不得任实职,明潇与他的姻缘一成,他的前程紧跟着一断。
因此谢恣才会倔强跟随太子去南境,他走的时候满心欢喜,拉着明潇的手不放,与她说了许多温柔贴心的话,并期许若自己立下战功,皇帝会否再许他做将军。
他终究什么也没得到。
*
一日时光转瞬即逝。
积水蒸发干涸,唯留几处清澈的小潭。
燕峦穿过曲径通幽的回廊,再次见到了靖阳长公主。他打扮得清爽,礼节亦很到位,俯首弯腰时,胸口处碧色的衣料微微垂坠,将显未显地露出半截锁骨。
苍翠欲滴的青山,盈着一尾白净雪线。
空中飘来薄荷香气,招致明潇斜斜的一眼。晋国爱好熏香的人寥寥无几,几乎成了社会风气,就连明潇也不喜欢。除了助眠所用的安神香,她基本不沾这些东西。
所以,这股怡人的气息,来自燕峦。
明潇接过《山君图》,单手掂了掂画卷的重量,可她的心思非在此处:“燕公子熏了薄荷草?”
桃花眼虽温柔多情,桃花眼的主人却满脸淡漠。不熟悉明潇的人一看,还以为她胸有嗔怒,燕峦后撤半步,低声道:“某离殿下远一些。”
“我未说不喜薄荷香,你莫要后退,上前来。”明潇摊开画,凝神欣赏几瞬,燕峦画植物的功力着实寻常,画虎的本领却相当出色,“画师不为自己题名?”
话音落地,燕峦犹疑地蹭回原处:“某忘记了。”
能由一句寻常疑问,发散到她是否喜爱熏香的人,会粗心大意吗?明潇全然不信他的说辞:“说实话。”
燕峦两手空空,竟不知该把双臂搁在什么地方。在长公主泠泠的注视下,他的双手挪到身后,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