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礼
站起,拄着拐杖走到妆台前。从铜镜里,她看见了燕峦的侧脸,月色朦胧,足够她将人错认。
她闷闷地说道:“或许会有下完它的一日,不知那一天何时来临。”
她的言外之意,燕峦不曾听懂,年轻的公子心怀忐忑,只敢瞥一眼长公主梳发时的背影,便挪开了眼神:“殿下觉得……这香料怎么样?”
明潇心头一颤,凝神去嗅屋中的香气:“是你带来的香料?沉香、桂花、楠木,还有,石菖蒲?”
石菖蒲,便是燕峦提议加进安神香中的香料。
眸底的光芒渐渐亮起,燕峦稳稳掩藏住自己的惊喜,道:“正是。”
由于母亲极擅此道,燕峦还未学会自己的名字如何书写,便先学会了辨认香料。自从母亲故去,世间能与他论香的人便少之又少。
明潇轻笑道:“我很喜欢这个味道。”
这话刚过,叩门声便陡然响起,先是一声试探,再传来犹疑的推门声响:“殿下?”
是金素的声音。
“小人方才去膳房,催促殿下的汤药。殿下,该饮药了。”
屋中未点蜡烛,不过月色明亮,足以看清所有。金素端着药碗进来,路过燕峦身侧时,她本能地点头致礼,这么一点头,她心中反倒疑惑不解。
这燕公子的耳根,怎么有一块的颜色格外深?红彤彤的?
明潇接过药碗,望着窗外的天色道:“天色黑了,衔云不如留在府中用晚饭。”
她直唤燕峦的表字,弄得燕峦浑身不自在:“我回家去……”
恰好明潇有其他事要做,便难得地妥协一次,向金素嘱咐道:“库房中有套松纹抄手砚,你去取来,当做我给燕公子的谢礼。”
谢他的《山君图》、安神香与复原棋局的恩情。
燕峦的胸口掠过暖意:“我尝试过,一盘香足以点燃四个时辰,可伴殿下渡过漫漫长夜。”
他从香盒内层取出一张纸,轻轻放在桌上:“这是配方。”
怎么,这人竟只想帮她一次?
明潇径直抛出愿景:“可我想继续请你帮这个忙。你平日靠什么营生?可有足够的时间为我制香?”
燕峦紧张起来:“我正在,备考秋闱。”
这是明潇早就派人探查到的事,如今听燕峦亲口说出答案,她甚为满意:“那倒有些不便了。寒窗数载只为考取功名,我明白。今日你带来的香我先用着罢,应该能撑过秋闱结束。”
靖阳长公主的私库自成一阁,共计五层之高,翼角飞檐、美轮美奂,其中物品分门别类呈放,由专人看管。
松纹抄手砚便于寻找,金素很快带着砚台复命。
屋里点起白烛,明亮的灯火映照着抄手砚,温润微凉的漆黑色泽之下,蕴藏着曲折精致的松状纹理,犹如满天星河中泼出一棵老松。
燕峦不禁感叹道:“好砚。真要把它给我?”
汤药已经饮去一半,药虽苦,明潇却早就不嫌弃,连眉头都不拧:“你只管拿去,就当帮我清清仓库。”
燕峦颔首,如获至宝般握紧了砚台。他抬了一下手臂,红色衣料映着灯火:“驸马的衣裳……”
“穿回去罢,别还给我了。”明潇道。
*
廊芜盈着如水月华,燕峦由金素亲自送走。他穿过九曲回廊,忽闻身后的山居斋里响起一道琵琶声,似要冲破天幕。
燕峦好奇地回眸,山居斋上方正挂着一轮圆月。
这琵琶声,既如银瓶乍破,又如鹤唳九霄,声声激荡回旋,听得人心神骤惊,久久难平。
脚步凝滞了,琵琶声仍在继续;目光惊颤了,琵琶声却行云流水。
燕峦犹入无人之境,满心只能瞧见琵琶声引出的无形丝弦。他欲沿着丝弦寻觅声源,试图找到心向之地,却听见——
“燕公子?”
燕峦大梦方醒。
他面显茫然,无措道:“什么?”
金素温和地笑道:“燕公子出神了。”
两人续步前行,而那乐声没有丝毫止歇的意味,反倒愈发激昂热烈。回廊一转,乐声亦转,高亢的控诉转为低婉的哀泣,令燕峦眸光轻颤,握着抄手砚的力度又加大了一些。
他听懂乐声中丰沛的情感,并与之强烈共情,当哀泣般的曲调钻进耳廓,他竟觉得有一把利刃正切割心脏,酸楚与痛苦汹涌得起来。
燕峦忍住泪水,诚恳问道:“金素姑娘,这琵琶声不知是谁……”
“殿下喜琵琶。”
原来如此。
长公主府面积宽阔,燕峦不知是自己走得已远,还是琵琶声已停。
行至角门,他再度回望天幕圆月,只见那轮银白色的玉盘仍悬在山居斋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