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遇2

原来，他的絮絮叨叨，真的有人会懂。

“站上奥林匹克领奖台时的心情一定很不一样吧？”她似乎并未察觉到他的异样，很自然地找到下一个话题，“站在光芒万丈的位置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从第一次捧回金牌的那天开始一直到现在，同样的问题已经被问过太多次了，可说的答案也早已滚瓜烂熟，熟稔到不假思索就能出口的程度，“能够站在那里，是因为我折射了别人的光芒。”

“是吗？”她拧了拧眉，显然不太理解，“您是否过于自谦了。”

是很多听到的人都会有的反应。

“并非如此。。。。”他笑了笑，抬起头，顿住了。

为什么不继续说下去呢？为什么那套烂熟于心的话语堵在了嘴边，没有办法说出口呢？

她大概真的不明白，她也许以后也不会明白，在重新开口的一瞬间他甚至有一点点后悔，后悔自己是否交浅言深，可不知为何，在对上她澄澈的双眸时，原本的礼貌结语换成了那些一直藏在心底的话，“我大概，是挡了很多人的路吧。无论是在参加比赛时还是已经转入职业的当下，因为我执意的行为，许多人不得不改变一直以来对花滑的策略和态度。其实我并不因此而感到抱歉，但我的举动的的确确波及到了别人，很多人也因此不再喜欢我。基于这样的前提，那些仍然坚定的陪着我的人更显得弥足珍贵。对我而言，他们就像星星一般照耀着我，有他们在的地方才会光芒万丈，而我只是被这光芒簇拥着站在那里而已。”

或许。。。。或许，她会明白呢？

“会觉得是负担吗？”

他愣了愣，苦笑一声，“会。很累，压力很大。因为背负的责任和期待太多，所以必须时刻紧绷神经，放弃了太多，当然，也得到了很多，失去的和得到的，没有比重可言。重要的是，有时候我会想，我到底在坚持什么呢？我的坚持，配得这么多的掌声和荣耀，配得这么多人执意的喜欢吗？如果不再坚持，是不是我将失去一切，如果想要软弱，是不是就没有人会喜欢我了呢？每天每天，都被这样的恐惧包围着。如果把滑冰只当作我一个人的事，或许我会活得自由一些吧！可是一想到站在我身后照耀着我的每一个人，因为气馁而产生的罪恶感便扑面而来。可我明明是那样软弱的人。。。。”他叹了口气，强自笑了笑，“说到底，是我没有被自己打败的勇气吧！别扭，倔强，顾虑重重，这样的我，为什么还会被那么多人喜欢着呢？”

地铁站入口就在马路对面，红灯亮起，两个人默契的停在斑马线旁。他沉默着站在迎着车流的方向，似乎刚刚的问题只是在问自己。

“从寒武纪到第四纪，”她看着不远处等待着绿灯的人群，缓缓开口道，“从草履虫的诞生到有丝分裂，生物是如何被发现，物种何时起源，这个世界充斥着太多的奥秘。达尔文的进化论只揭示了其中极小的一部分，却并不妨碍他被称为最伟大的生物学家。”

“从‘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到‘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从礼乐历法到十二本纪，《史记》的绝唱并非一蹴而就也并非一人所为，可如果没有司马迁，这部鸿篇巨制就不会诞生，史学和文学的空白也将难以弥补。”

“日本古代神话故事中，安倍晴明是特殊的存在，在魑魅魍魉的平安时代，他始终用自己的能力守护着那一座城。”

他张了张口，讶然又动容，“安倍晴明。。。。吗？”

“嗯，”她看着路灯灯柱上逐渐降低的指示标识，“可即使是如此优秀的人，也会因为生母的身份被人鄙夷，人类从众排异的劣根性从古至今都未有过改变。”

“但是，有些人之所以与众不同，自有他不泯然众人的独特性。文明的进步即使是全人类共同的努力，但每个时代的那些有着突出成就的每一个人，理应被铭记。”

“生物学选择了达尔文，史记完满了司马迁，平安时代造就了安倍晴明，每个时间的临界点，上天都会遴选一个特定的人，去做他人无法做到的事。不是谁选择了世界，而是世界选择了那个人，赋予他独特的才能，去开创以他命名的时代。尽管也许‘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尽管不被理解被人唾弃，可他不会因此蒙尘，因为，”她看向他，带着安稳的笃定和悄然的笑意，“有些人，天生注定与众不同。”

车流的呼啸，鼎沸的人声，不远处一直循环播放的广告音乐，都在一瞬间静止无声。他看着她，在这一刻失缺了所有言语。

想要放弃的时候，看不到希望的时候，被亲近的人感慨“我只希望你健健康康”的时候，甚至是，流着泪想要迈出那一步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个声音，一点微光，给他举棋不定的绝望一记重重的耳光。

是啊，不是他选择了花样滑冰，是花样滑冰选择了他，让他在每一个悲绝冷漠的时刻都保有最后一点点温热的希望，让他有能力重新站起来，去迎向依旧不曾改变的世界。

为什么之前一直都没有发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