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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余府里住了快有三年,旁人待我依旧生疏。这也不是有人刻意轻慢,只是有时大家围坐一处,远远见我走过去,那一桌的笑声便会戛然而止,譬如在暗处,有谁偷偷扼住一曲弦音。
这样倒也好,我从不喜欢热闹。
唯一与我亲近些的是府内大夫人的幺女,我亡夫的亲妹妹,今年不过九岁。
这女孩子,乳名叫做小芩。
那时我刚嫁进府里,她还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囡,有一双幽微的眼睛。在我作为新妇给夫人敬茶那天,阖府审视的目光几乎要将我后背灼穿。分明人人都噤了声,却好像能听到身后所有人都在议论,说这就是那户穷疯了的人家塞进来的闺女,家里走投无路,竟要将女儿卖给人来守这望门寡。
大堂里,风声摇摇晃晃,我在这样的沉寂中,双手捧起茶杯,仿佛跪过了一生一世。
后来大夫人终于从我手里接过那杯茶,她指甲上涂着红艳艳的蔻丹,浓烈到刺目。
然后她恩赏一样开了口,嗓子是与年纪不符的娇媚,她说:“如今老爷不在府里,少不得由我来嘱咐你两句。你既已嫁入我家,我们阖府都会好好待你,年哥儿命数不济,早早地就去了,这些年,我一直担心他在那边过的不好,想着,总要让他有个香火延续下去。如今你年纪尚轻,熬个几年,我再替你从家族旁枝里选个小子养在你膝下,等将来拉扯大了,逢着大小节令,也能有人记挂着给年哥儿上一炷香。”
她说到这里,眼圈倏地泛起红丝,顺势又洒了几滴泪。
边上伺候的仆妇忙赶着上前安慰,说太太莫伤心了,眼下新妇进门,年哥儿总有人记挂着了。
她们说错了,我是个无心的人,你怎么能指望我平白去记挂一个亡魂。
她又哀哀饮泣了许久,似乎私下无人时不被允许哭泣,逼得她将满腹悲伤攒起来,哭给外人听。
边上一个满头银丝的老婆子劝了一句,“太太节哀,要爱惜身子啊。”
她不情不愿地收了泪,又望了我一眼,“年哥儿媳妇怎么还跪着,快起来罢。”
我低下头,用自己最恭谨的声音说:“多谢太太。”
她打量我良久,狭长的眸子轻巧一瞥,像一只能读懂人心的鸟。
“年哥儿媳妇今年才不到十五岁罢,从前习过女德没有?”
那话只说到一半,有一股巨大的不安将我笼罩,那时我并不懂这种惶惑凭何而来。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作为女子,他们要我贞洁,作为寡妇,没有人来证明我的贞洁。一旦被人开口质问,我便毫无还手之力。
屋里突然响起稚嫩的童声,有人哭叫了一句,“乳娘,我饿了。”
小芩永远不能明白我对她的感激,她曾救我于水火。
不晓得是不是错觉,我看见她幽微的眸子,安慰一般,朝我眨了眨。
这个孩子,如今长到九岁,出落得宛若一枝青嫩艾草。
这株艾草乖巧地坐在木椅上,手上把玩着不知从哪里兜来的蒲扇,百无聊赖地同我说:“嫂嫂,这天儿真是闷热,还是你这院子里凉爽些。”
我说,“我这院子没有人气,自然清静。”
“嫂嫂,你若嫌自个儿待着无趣,我日日来陪着你吧。”
我点头说好。
她手里一搭一搭撕着扇叶,自语般地道,“听说良哥哥也要娶妻了,到时候还能多个人陪着咱们说话。”
地上散着几簇凌乱的蒲苇丝,夏日融融暑气蒸得人心里发烫。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是啊,多一个人,也会热闹些。”
她俨然有些迫不及待的雀跃,拽拽我的袖边,问新妇是何时入门。
我想起那年,似乎在一个差不多的时令,我娘将我嫁进这府里。
那日天气阴沉,明明该是和煦春日,却连风也都懒散,吹不开老树枝上那几朵花蕊。
小芹往我跟前凑了凑,“嫂嫂,你说良哥哥娶亲那日,府里会不会像过元宵一样热闹,接新娘子进门,场面不是都会很盛大么,就是不知要等到几月去了。”
“是来年四月,”我背过身去为她倒一杯金银花茶,“还记得么,我那时,也是四月到的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