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夜深了,暮色笼上了终于安静下来的戏园子,庭院中一幕星宿,杨宸没有跟着他们回书店,他在庭院中摆上了两张厚木板,然后铺上了厚厚的被褥。
“啪叽”一声,他的面前是黛蓝浸染的穹顶,缀满了璀璨的星。
众人皆已睡了,应重明正独自一个人收拾着屋子,白天整洁的庭院四处飞扬着纸页,他像一只勤劳的小蜜蜂一样一直来来回回来来回回,抱着颜色不一内容不一但数目重量皆是十分可观的书册纸页。
庭院内尘灰四溅,杨宸躺在被褥里,剧烈地吸了吸鼻子。
“哥你哪来这么多书啊啊啊——啊嘁!”
杨宸实在忍不住了,他揉了一把鼻子,狠狠打了个喷嚏。“噢,我哥留下来的。”应重明停下了手上的活计,抹了抹头上的汗珠子,留下两道灰黑的痕,“你要来帮我吗?”他笑着望向杨宸。
“这得收到啥时候啊。”已经在被褥中窝好的杨宸晃晃悠悠地爬了起来,他眯缝着眼睛,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应重明的方向走,“哥哥我有点——不,不是,等会儿…”他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话堵在了嘴边。
我哥…
杨宸晃了晃脑袋,那个词像是一剂强心针,直戳进了他的心口。他惊诧地看向应重明,他却在向他笑。他好像一直都是这样。从幼时在弄堂见的第一面开始,永远挂着暖融融的笑意。就像一轮太阳,带着温柔和煦的阳光,高悬不落。
“哥哥。”杨宸咽了咽口水。
“哥哥,你哥…”
“嗯,怎么了?”
应重明从书堆里抬起头来。愣了愣,突然便笑了,“我还没向你介绍他对不对。”
说着,他翻了翻手上的书堆,摸出一叠稿纸来,“他很早就走了,你们俩好像没有机会见面了。不过——”他把订好的稿纸扔向杨宸,“你可以通过这个认识他。”
“这个?”杨宸翻开泛黄的稿纸,上面飘着一行放荡不羁的钢笔字。
“希望报社…应重行?”
他好奇地抬头,“这字真是…很…”
“我哥出身军校。”
应重明笑了,“他们行武之人,这…也在所难免。”
“行伍…”
杨宸低着脑袋,一边翻阅一边嘟囔着,“不是个记者吗…”
“呀,你知道啊。”应重明低着脑袋,杨宸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他的声音,像是在耳边,又像是在远方。
“他的确是个记者,军校出来,就当了记者。”
杨宸有些诧异,他抬起头看了应重明一眼,又低下脑袋看向泛黄的纸面。
手上的稿纸好像是有了属于自己的生命,囫囵着钻进了他的脑子里。
“前线江部…死伤惨重,应得军需…不,不知所踪。”他轻声念道,“江,江…司令殉国之处疑点颇多…盘尼西林…哥哥,这里写的什么呀。”
杨宸敛了神色,把稿纸递了过去,应重明没有接过,只隔着书堆远远望了一眼,
“噢。”他笑了。
“这是他写的新闻稿,这里,这写的是,乔氏银行,这里是一箱…嗯…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意思应该是,乔氏银行指明捐给江月明部的一整箱盘尼西林,不见了。”
杨宸眯了眯眼,“连着箱子一起?”
他盯着眼前的稿纸,紧紧地皱着眉头。
“我也不知道啊。”
应重明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过上面写的,这,不知所踪,应该就是什么都找不到了的意思?”
“噢——”杨宸拍了拍稿纸上的灰尘,把它端端正正地放回了书堆顶部。
“他真是个好人。”
“对,是个好人。”
应重明重重地点了点头。杨宸抱起了那一堆书,他要把它放在应重明旁边的书架子上,还未等他踮起脚,书堆底下却飘出一张纸条来,讲是纸条也不对,这东西是叠了两叠方与书本一样大的。
用纸极厚,倒像是…用来写告示的纸。
“哥,这是?”
杨宸从地上捡起来,他刚想打开,却被应重明抢了过去。
“这是垃圾。”
应重明头也不抬。把那东西随手卡进了一本书里。
“噢,好吧。”
杨宸把头低了回去。他摸到了纸面上凹凸不平的东西,是钢印,独属于遥远的淮北大学。
夜愈寂静了,身边唯有夏蝉在喧嚣,天穹上挂着一轮高悬的月亮,织下一片轻纱般的月光,杨宸抬起脑袋,纱幕重重而下,覆在他的脸上,铺上了少年小麦色的臂膀,他就这样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任由它愈重,愈厚,堆叠成一座重峦叠嶂的小山,压得他不能呼吸。
天亮了。
杨宸还像往常一般从“床”上爬起来。应重明这个人一直很奇怪,永远睡得晚醒得早,全身上下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