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清
樊清从来没有记录梦境的习惯,一是她睡觉很少有梦,二是因为即便做梦,那些为数不多出现在梦里的片段,偏偏是她经历过而且倾其所有最想丢弃的记忆。
做梦对她来说不仅没有抚慰意义,反而像一块连接着她和赤|裸现实的狗皮膏药,不断地提醒着樊清说她的生活有多么烂俗,自己有多么犯贱。
她讨厌做梦,讨厌梦中映射的现实。
樊清生活在一个平凡又普通的家庭,父母恩爱,琴瑟和鸣,拿着微薄但来路清明的工资共同维护着这个家庭,她还有一个亲密又可爱的妹妹……好吧,这些其实是她年幼无知时幻想中的生活。
事实上,她家挺有钱,最起码他们镇上的人都这么觉得。她并不清楚父亲的具体工作,只知道他似乎是跟几个朋友一起合开了个什么工厂,挺赚钱,也因此结交了很多老板和“上流人物”,平时振臂一呼就是高朋满座,让他无限风光。
樊清也经常在家里客厅碰到父亲连同几个不熟悉的叔叔喝酒打牌,樊清刻薄地用蛇鼠一窝这个词形容他们。
不论王叔叔还是李叔叔,樊清觉得他们聚一窝的时候就像照镜子,都长着一副被金钱滋润得油光满面的脸,穿金戴银,嘴里叼着手指粗的雪茄吞云吐雾,打牌赌的都是一张张崭新的红票子。
单看到这里,似乎会觉得他们家的生活简直糜烂到令人艳羡,她的父亲更是人生赢家。
看父亲平时鼻孔长在天上样子,樊清敢说他自己肯定也这么觉得。相比之下,自己简直就是他完美履历的唯一败笔。
他对自己总是厌恶鄙弃的,看她的眼神像是最繁华大道里衣衫褴褛上不了台面的乞丐,又或是在各个重大场合都据理力争与自己作对的竞争对手,总之不是女儿。
父亲说跟叔叔们问好,她就直接摔门而去;父亲说小孩子打耳钉像什么样子,她就连夜跑去打上六个甚至染了头发;父亲说一句,她能顶上十句,总是反其道而行之。
所以樊清非常理解他的震怒,一个把脸面看得比天大的父亲和一个总爱在大庭广众之下跟他生硬抬杠的女儿,他能喜欢就怪了。
至于家庭和睦琴瑟和鸣什么的更是扯淡。
他们家不说和谐相处,连好好说一句话都难。通常情况下是说不了几句好听的就吵得脸红脖子粗,就像是火焰碰上油花,彼此都恨不得扬一把大火把对方烧死才罢休。
至于为什么会成这样……现在想想,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初见端倪了。
她的童年是在父母的争吵中度过的。
记忆对于童年的描写着墨并不多,那些尖锐而繁琐的内容在她心里留不下痕迹,她也理解不了他们为何争吵。
在十来岁孩子的眼里,灯光打在父母身上又映到白墙上的影子像极了老师刚讲到的皮影戏,他们就像两只披着人皮争斗的虎,扯着对方脖子非得窥见血肉。而樊清就是这场皮影戏唯一的看客。
最开始她家很穷,两个人争吵如何挣钱。
后来她家很富,两个人争论怎么花钱。
小樊清就坐在一旁的小桌上边看戏边写作业,日复一日。
然而一心二用的后果就是樊清的成绩有一段小幅度下滑,两个人这才像被喊了“cut”后倏地出戏的演员,注意到了她。
父亲屈尊纡贵地低下头颅,问她有什么想要的,书或者文具,反正利于学习的都行。母亲则对她嘘寒问暖,是在学校受欺负了?还是上课听不懂了?
即使两人吵得不可开交时恨不得把对方挫骨扬灰,但在对于孩子的教育出现问题时却保持着出奇的一致,他们无比傲慢地忽略了自身可能出现的纰漏。
再大一点,樊清逐渐听得懂他们在争论些什么了,只不过他们的话题早已经换了好几轮,让樊清不胜其扰。
她关上卧室门,激战中的吐沫星子仿佛狂风骤雨,即将砸烂这块苦苦支撑的可怜木板。
“我一个四十的人你让我备孕生孩子,樊东海我看你是疯了吧!想让我死就直说!”母亲盛怒。
“是我让你四十生?!好几年前我就跟你说要生,一提这个你就知道扯着嗓子嚷嚷,跟个疯婆子似的!早知道又是这个样子,你求着我都不跟你搭话,倒胃口!”
“我疯婆子?我倒胃口?樊东海你有没有良心!当年生樊清的时候害得我差点流产的是谁你忘了?!”
“是是是,当年是我喝酒犯浑,是我不小心,但好吃好喝供着你这么些年也早该养好了,我想再要一个儿子有问题吗!你用得着天天揪着这个不放吗!”
“我是不想生还是生不了,没人比你更清楚。”母亲反而冷静下来,嗤鼻讥讽,“我看为了一个儿子,让我死在手术台上你连眼都不眨!”
“网上四五十岁生的一抓一大把,就你娇贵得跟朵花似的!行,我也懒得跟你吵吵了,你爱生不生去吧,没你有的是人排队给我生!”
“你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