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玉阶 (6)
一声,别过头去,竟也寸步不让。
易观澜被她们闹得头痛,一时心中躁郁横生,然而面上却静如谭水,甚至能轻声去哄易止怜:“那便只让她在牛车上呆着,好不好?宫婢终生只能老死于禁庭,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带她们出去看一看外头凡尘俗世的热闹。我知道你最是心慈好善的,这也算行了桩好事,你说对不对?”
道理自是这个道理,但阿兄可以带丹草、碧草、芳草,可若换作这个美人草,她就是莫名恼火。
怕再说多了惹得阿兄厌烦,易止怜狠狠瞪一眼萱草,只得捏鼻子应了。
这口气一直憋到坐上送她们进宫的那辆通幰香车也未得发泄。耳畔牛蹄声健健,易止怜闷头跪坐在软垫上,因朝食用的急,尚未至易家便觉腹中空空。她知道怀桃预备了垫饥的小食,可眼下怀桃人在车外随行,她又自持矜重,不肯出言讨食,只好静坐着忍饥挨饿。
只是饥饿裹挟着委屈,如浸了水的絮慢慢膨胀,她觉得自己快哭了。
不妨手中被塞了个温热的物件,她愕然抬头,却见易观澜眉眼柔和,垂目望向身下铺垫的锦褥,并未看她:“先用点环饼垫垫肚子。”
那颗霪雨霏霏的心,一下就放晴了。
易家巨室,曾辉煌无双,门庭建得相当高阔。再者先人拎出来也是有名有历,自然也同四大家一般立了左阀右阅,以表功状。
只是曾经车马骈阗的盛况已然不再,易家如今成了建邺城内避之不及的晦气地界,由门庭若市凄惨转为门可罗雀,只剩下几个昏昏欲睡的门房倚着阀阅打盹。
易观澜下了牛车,倒也未曾责备他们。易家倾颓,留下的不是老弱病残,便是几世都在易家过活,舍不得离去的积年家仆。他们并不嫌弃薪钱微薄,还愿意留下,就该万分感念了。
老态龙钟的门房迷瞪睁开眼,瞧见易观澜,不禁再三揉了揉眼,才惊喜道:“大郎君回来了!”
他因耳背,声音简直大得振聋发聩。像将军发了冲锋陷阵的将令,数十个仆从闻声自门后涌出来,喜不自禁道:“原是大郎君回家了呀!”
回家。多陌生的字眼。
她忽然自心底生出一股彷惶来,袖下冷白的手几度伸张,徒劳地想要握住些什么。
跟在后头的易止怜瞧见了,默不作声伸手,回握住那冰冷的掌。
易观澜那张惯是水波不兴的脸,忽得一颤。
但她没有回头。
随着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门阀之下,被留在外头等待的车夫啧啧两下,对怀桃和萱草说:“二位是头一遭来这易府吧?看看这气派的阀阅,这漆金的牌匾,任谁瞧得出里头已被掏成个空架子!”
怀桃忍不住问:“都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易家既赚得金山银山,怎么转眼败得如此快?”
车夫高深道:“这却是造化弄人了。易卫尉英雄一世,钱壮人胆,谁敢明刀真枪的同他对上?也就是走了背字,遇上个贪财如命的,才落得个财消人亡。那位晁将军可真是个心狠手辣的人物,听说灭易府的那日,来了一个军,若有不从的,劈头就砍,直杀得血流成河。最后舆马牛车足足往来几十趟,才把府里的金银财宝搬空。若不是易崇发了狠,一把火烧光了明月楼,只怕再搬上三五日也搬不完。易家兄妹也是可怜,千万的家财被人生抢了去,自云端坠入泥地,境地困窘得很啊!”
说罢摇摇头,又击打车辕,幽幽吟唱道:
“天下富,崇有度。筑明楼,藏宝珠。易水泄,浇如注。事了看,空寂灭。”
怀桃听得伤感,跟着长叹一声,又有些艳羡:“旧日听闻易卫尉有一美妾,名唤玉娥儿,生前极其得宠。那明月楼,便是为她建的。晁将军假意索美,玉娥儿不从,坠楼殉情而亡。于是这明月楼,最后也是因她而焚。易卫尉与玉娥儿,虽为主奴,却能生死相依,誓死不渝,世间恐怕再难寻了。”
萱草原先只安静地听着,此刻突然作声,却是语气幽幽,吐出的话令人不寒而栗。
“世人只羡易崇因爱焚楼,却不记得他斩美劝酒。爱妾是命根,旁的人,便都是草芥了。任凭这美人再美又如何,在这人可堪畜的世道,还不是统统化作刀下魂,芳血洒金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