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
通透,她的头上,脸上和身上也沾了不少飘进来的雨丝,她浑身又冷又热,牙齿上下打颤,犹疑地望向远方,不久后,一辆打着远光灯的末班车朝这边开了过来。
那灯光亮得发烫,又很开阔,将空中连绵不绝的雨粒照得清清楚楚,车轮一路划出白色的,浮沫似的水花,像只乘风破浪而来的巨鲸,终于,它呕出口气,停在她面前,车门梆的一声打开。
她紧抱双臂,起身走到车门口,临了,抬头对上生着倒三角眼的男司机,又不动了。
“到底上不上来?”这个男人有些不耐烦地问她,目光扫射过她全身。
她摇头,车门飞快地合上,倒映出一个失魂落魄的女人。车开走了,溅起的水却泼了她一身,像记耳光,她躲不过去,心道这衣服算是毁了。
没再退回到长椅,杨采萍就那么抱臂站在路旁,独自被大雨所淋。
不知过了多久,一辆黑色SUV驶入她的视线,普通的车牌,普通的车标,杨采萍几乎要痛恨起自己的好视力来,可又能怎样呢,她赌输了,雨声在此刻听起来更似油煎,燎得她一身都是泡。
实在别没办法,她像摇白旗那样冲它挥了挥手。
那辆黑车缓缓驶来,停在她身边,车窗降下,露出一张年轻男子的脸。采萍正要开口,那人却先一步叫她上车。她边点头边踩着水绕过车头去坐副驾,湿漉漉地钻进车里,又砰的一声拉上门。
“谢谢你啊。”采萍的声音有点抖:“雨实在下得太大了,打车都打不到。”
“不客气。”他说,视线朝她脸上偏过来,她后知后觉地挺起背,有些发窘,正想说点什么,却又听他笑道:“靠着吧,这车是单位的,弄脏了也无所谓。”杨采萍闻言,脸唰的一下涨得通红,几乎想要拉开车门跳出去。
后颈处火烧火燎地疼,她有些后悔了,之前那一串决定都做得太轻率,不应该随便搭上陌生男人的车,然而在这暴雨中的荒郊野外,还有第三辆车肯为她停下么?或许是有的,只要她敢下去,重新回到雨里,再硬气点,一个人直接走回内城也未尝不可。
思及此处,她反而懈怠了,妥协似地将身子往后一靠,左腿斜搭在右腿上,鞋头尖尖的,朝驾驶座那边偏去。她有点高兴今天自己穿的是一双高跟鞋,那怕进了水,也是件利器。
“真不好意思。”杨采萍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话来:“请问您应该是回内城吧?”
没立即得到回应,她吃了瘪,嘴角仍留在一个上扬的弧度,却疑心他已然知悉这些路数,悄悄望了一回那张侧脸,确实是个聪明人的长相,幸而还年轻,应该有周旋的余地。
“嗯。”这人道,“刚才在东山公墓看到你了。”余光瞥见她抿住了唇,又说:“待会儿在哪里下车?我导航。”
杨采萍愣住,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想问他是不是从浮塔来的,可被一种天生的警惕拦了下来,她伸手摁去包链上一粒冰凉的水珠,柔声道:“华胥科技公司方便吗?要不顺路的话,您把我放在收费口旁边的13号线也成。”
“周末还要加班?”他从车内的后视镜中看着她,说,“我送你过去,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那真是太麻烦您了。”杨采萍苦笑,“没办法,最近浮塔总部的人要来检查,不加班活儿干不完。”
他目视前方,轻轻嗯了一下,没有继续接话,一时只听车顶传来淅淅索索的落雨声,像数百条蚕在啃食桑叶,带点欺哄的性质,让人以外头飘着小雨,不足为惧,只有一刻不停的雨刷和道旁的降水量实时提醒才能证明这是场在π区多少年都没有下过的滂沱大雨。
天永远地阴沉着,雾气似巨蟒般缠绕在削瘦的山间,田野里未被收割尽的作物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一池枯荷下,是怒涨的腥黄色池水,里头葬着一切的骸骨,应当惊人的肥沃。
察觉到那人的视线飘过来,出于习惯,杨采萍不得不发出声音:“这边是姊归山风景区,相传很早以前有对姐妹住在这里,大姐叫宝珠,二姐叫家喜,两人相依为命,有天家喜被隔壁村的人抢走做媳妇,宝珠为了救家喜,情愿将自己献祭给仙人炼丹药,家喜平安回来了,没见着宝珠,就天天跑到山顶上喊姊姊归来,最后独自一人老死在山上。”
她说完,见那人无动于衷,自己也感到可笑,当真是没话找话,还不如保持沉默,可心里又泛起几丝不甘,好像不信凭她竟不能让这人开口,便又道:“不过通常人们来这儿都是为了看十里荷花荡,可惜现在季节不对。”
杨采萍终于听到他说残荷也不错,接着,他问她:“我叫陆明,你呢?”
车内暖风呼呼直吹,可她身上仍旧是冷的,唯独额头那片肌肤发烫,思绪发了坨,很沉重地黏脑中,微微动念都难受,但不能不去想——上午出来时有没有锁门,热水壶是否断电,天呐,她几乎可以肯定燃气灶上正窜着幽蓝色的火圈,她必须立刻赶回去,在灾难发生之前。
“杨采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