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将
没来得及喝醉,仅有的良心总算没被泡成酒糟,她笑眯眯地拉住启明的手,借力站了起来,亲昵地拍拍少年的后脑勺,磕磕绊绊地走进厨房。
她竟然真准备干活——十六大姐百年难得一遇能干点人事,稀世罕见,堪比铁树开花。
启明忙跟了进去,只见他义母大摇大摆地随手抓了几把米,一股脑地扔进了锅里,然后稀里哗啦地舀水淘米,弄得水花四溅、白浪翻飞,接着,她纡尊降贵地伸出两根手指,在水里随意一搅,拿出来抖了抖水珠,宣布道:“洗完一半了,沈易,过来轮流吧。”
沈先生:“……”
沈十六一抄手从灶台上拎走了酒壶,仰头灌了一口,行云流水,精准无误。
……有时候启明怀疑,他连所谓的“瞎”也是装的。
沈先生可能是服了,不再做无谓的挣扎,骂骂咧咧地用皂角洗干净手,跑进厨房,蒸上糕点,开始收拾十六扔下的烂摊子。
启明便将自己一早临的帖拿出来,一张一张地给沈先生看,沈易看完点评完,启明就将那页纸塞进灶台里,帮着生火。
“字写得挺长进,最近下了不少功夫,”沈先生道,“我看你临的是安定侯顾良玉的长亭帖?”
启明:“嗯。”
正在旁边游手好闲的十六闻言,蓦地扭过头来,脸上闪过异色。
沈先生没抬头:“安定侯十五领兵,一战成名,十七挂帅,奉命西征,途经西凉城外,见古人遗迹,有感于前朝风物依旧、而江山已百年,提笔手书《长亭赋》,本来是写过就算,不料被身边的马屁精们偷偷留下,刻在了石碑上——要说起来,顾良玉的字是当代鸿儒陌森先生一手教出来的,确有可取之处,只是写长亭帖的时候,她年纪尚幼,又是少年得志,未免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不到火候。你既然练字,放着那么多古帖不临,为什么要临今人的帖子?”
启明将临满了字的纸卷了卷,毫不吝惜地塞进了灶台里:“我听人讲过,玄鹰、玄甲、玄骑三大玄铁营,在老侯爷手中荡平了北蛮十八部落,后来传到顾帅麾下,又使西域悍匪俯首——我也不是喜欢她的字,就是想知道,握着三大玄铁营的那只手留下的手书是个什么样的。”
沈先生手里的勺子无意识地在锅里搅着,目光却似乎已经飘远了,好一会,才缓缓地说道:“安定侯姓顾名良玉,字子熹,是先帝长公主与老侯爷的独女,自幼父母早逝,被今上所怜,养在宫里,又特赐封侯,本是个天生的富贵闲人,却非要去西域吃沙子,英雄不英雄的,我是不知道,恐怕脑子不太好。”
沈先生一身洗得发白的旧长衫,衣角上还沾着钢甲的油污,脖子上挂着一块倒霉的围裙——这两兄妹一起凑合着过,一个比一个不像话,那围裙不晓得是不是拿回来就没洗过,早看不见底色了,裹在身上不伦不类。
唯有那张脸轮廓分明。
沈易鼻梁高挺,不说笑的时候,侧脸近乎是森然冷淡的,他眼皮微微一颤,忽然出声道:“自老侯爷去后,玄铁营功高震主,为上所忌,加上朝中佞臣媚上者横行……”
一直没吭声的十六忽然开口打断他:“沈易。”
灶边的两人一起望向他,十六正盯着门框上一个小小的蛛网。
十六喝酒不上脸,脸色越喝越白,一点情绪都收进了眼睛里,看不分明。
她低声道:“别胡说八道。”
沈氏兄妹平时非常没大没小,做妹妹的不敬兄长,兄长也把妹妹宠得没有人样,天天从早吵到晚,可感情是很好的。
启明从未听见十六用这种生硬的口气说过话。
他生性敏感,不明就里,深深地皱起眉。
沈易牙关绷紧了一下,意识到启明在观察他,勉强收敛住情绪,笑道:“算我失言了——不过诽谤朝廷难道不是茶余饭后的下酒菜吗?我不过随便说说。”
启明察觉到气氛尴尬,便机灵地岔开了话题,问道:“那从北伐到西征中间的十年里,玄铁营归谁管?”
“没人管,”沈易道,“北伐之后,玄铁营一度沉寂,走得走,死得死,还在军中的老人们寥寥,也大多心灰意冷,十几年过去,当年的精兵早就换了一代,多年装备未曾更换,也都老化得不成样子,直到几年前西域叛乱,朝廷没了办法,才让安定侯临危受命,重启玄铁营——与其说是顾帅接管了玄铁营,还不如说是他在西域重新磨出了一批劲旅,你若有机会,倒是可以学学她现在的字。”
启明一愣:“难道沈先生看见过安定侯后来写的字?”
沈易笑道:“虽然罕见,但坊间也偶尔流出来一两幅,都自称是真迹,反正是真是假我也看不出。”
他一边说,一边吹着白气,端饭菜上桌,启明很有眼色地上前帮忙,当他端着粥与沈十六擦肩而过的时候,却被那病秧子伸手抓住了肩膀。
启明比普通少年长得早,同龄人中身材高大,纵然骨肉未丰,个头却已经快要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