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夜篇(九)
小江子醒来的时候只觉浑身都疼。
他的手试探性摸了摸额际,疼得他直抽气。
他在黑暗中坐起,周身萦绕着药味,手掌撑在粗糙的席子上,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响,小江子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弧度——他尚且活着。
他昏迷前一刻还以为自己这回必死无疑来着。
他有这种想法倒也不奇怪。
他刻意顺从福瑞时尚且讨不到好,何况那时他还不管不顾地咬伤了福瑞,以那个老东西记仇的性子,就算当时没有将他折磨至死,也必然不会替他医治包扎。他最后只可能在这屋里无声无息的死去,被人拖去乱葬岗。
没有权势的奴才,命便是如此轻贱。
可他竟然没死成……
小江子都不知道老天爷这是怜悯他还是折磨他了。
从昏迷到现在他也不知过去了多久,他滴水未进,只觉饿得头晕眼花,连强撑着出屋都不能。到了午间,那个与他同屋的太监倒是回来了。
那太监一向对他没什么好脸色,却将一碗小粥搁到桌上,没好气道:“来吃。”
小江子有些诧异看着他。
那太监依旧没好气道:“看我做甚,若非你姐姐交代我可不会带。”
那声音细听之下有些心虚在里面,他话里完整的意思应当是:若非那个自称是“小江子同乡的姐姐”的宫女给了点小钱托他帮着照料,他才不会这般多管闲事呢。
但至于这收了点小钱的事,就不必透露给小江子听了。
那太监嘟囔着“爱吃不吃”,径自出门去了,似乎是特地赶回来送东西给小江子吃的。
小江子皱着眉,视线落在放在桌上的那碗粥上面。一时想着那太监的反常举动,一时想着他口中的“你姐姐”,一时又想着这股涂在他身上的药味,心里仿佛有个疙瘩怎么也解不开。
奴才是不配生病的,因为太医署那些太医是不会自降身价为他们这些奴才看病开药的,生病也只能自己熬着,只有那些有点权钱的宫人才会掏腰包给太医署的人。
无论是收买那太监照顾自己,还是那药,都是要花钱财的。
而钱无疑是付轻舟自个出的。
小江子竟觉有些好笑,付轻舟这人当真是矛盾极了。
他原先接近付轻舟就是看中了她身上或许有些银两,可付轻舟对他十分戒备,他到现在也没从付轻舟那里借来一个铜板。但付轻舟为了救他竟舍得花这些钱。
他都有些替付轻舟肉疼起来。
那些钱他虽没得一文钱,但却是真的花在他身上的。
竟是花在他这么个东西身上……
他想着想着,一丝笑意也无了。
他等了一个下午,终于在暮时等来了付轻舟。
没人差使他,他像是被所有人遗忘了,只有付轻舟一个人来看他来了。
他方一见了付轻舟,便挣扎着想要下床给付轻舟跪下。付轻舟上前拦着他道:“你伤还没好全呢。”
分明微微一动便会牵扯到他后背的伤口,可小江子却还是恍若未觉般坚持跪了下来。
但那伤口的疼痛并不是他当它不存在便真的不会痛的,不一会儿他的额头便沁出了冷汗,脸色十分苍白起来。
小江子尽量挺直腰身,微抬着头看向付轻舟道:“承蒙轻舟姐姐相救。若非姐姐,小江子只怕是要病死在此草席裹尸……姐姐大恩,简直是小江子的再生父母。”
小江子气虚极了,方才说了两句便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付轻舟想要帮他抚抚背顺顺气,却又担心碰到小江子背上的伤口,最终只是飞快走到桌边替他倒了杯水后递给他,以一种担忧的目光看着他。
冷水入喉的滋味并不好受,小江子只抿了抿润唇便放下了杯子,再度勉力跪下,尽量以一种诚恳的、令人信服的语气郑重道:“姐姐大恩,小福无以为报,只愿日后能当牛做马报答姐姐。”
自进宫后他便不再以“江小福”自居,“小福”这个名字于他恍如隔世,可见他话里是带了真心的。
这是他的真心话。
他忍不住停顿一下,心下并无多大把握付轻舟会否应下他接下来的请求,可眼下着实棘手,咬咬牙还是开了口:“只是眼下,小福有一难处,恐怕……”
他本欲循序渐进,待他和付轻舟积攒些同乡情谊了想必再开口借些银钱也不难。可他如今只怕已将福瑞得罪了个彻底,再留在那老东西身边只怕是要被磋磨至死了。
付轻舟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不能再拖了。
可这话听来小江子自个都觉着有些恬不知耻了,于是他停住话头,没再说下去,只哀求地抬头仰视着她。
小江子这番“当牛做马报答”的话语略有些耳熟,她已经听过一遍差不多的了,当年进宫前小江子也曾这般许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