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月篇(二)
正如他们所想,六皇子一行到北狄安都后的日子并不好过。
那些北狄贵族根本看不起这个远道而来的质子,甚至因先前北狄与大晟的交恶而仇视晟人,可以说六皇子在北狄受尽了冷眼。
在这般人人轻待六皇子的境遇下,没成想对六皇子最为友善的竟是最开始对他不屑一顾的王女阿茹娜。
旁人不是冷眼羞辱便是避之不及,偏偏这位受尽宠爱的公主三天两头地跑去找六皇子。
阿茹娜可不管旁人如何看待六皇子,她对学大晟语一时兴起,便非要缠着六皇子让他教她大晟文字。
最开始是缠着六皇子让他教她写自己的名字,阿茹娜对这个名字很自得,傲气道:“我要你教我写的第一样东西就是我的名字——阿茹娜,你知道什么意思吗?”
见六皇子如她所想摇了摇头,她心里很是满意:“阿茹娜,那可是我们圣母河的名字!我阿父说取这个名字意为干净清澈……”
六皇子便顺承笑道:“此名与公主很是相配。”
听他这般说,阿茹娜便更得意地笑了起来。
说来六皇子虽然为人愚钝,只正经学了两年,竟也小有才学。他教阿茹娜算是绰绰有余了,甚至还引得她对大晟语更感兴趣了。
阿茹娜一开始只是学字,后来也渐渐学起了大晟的诗词。
他二人走的越发近了,虽不能大为改善六皇子在大晟的境遇,但只要有公主在的地方,那些北狄贵族也不敢太放肆地折辱这位质子了。
这日,阿茹娜又来寻六皇子,让他非教自己些新鲜玩意儿不可。
六皇子自然无有不应。
他二人相处教学时,小江子作为贴身内侍便在一旁服侍,为二人研墨、整理书卷。
六皇子指着他方才写下的诗句,为阿茹娜读道:“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意为‘划一叶扁舟,于梦中来到过去的荷花塘。’虚实变幻,梦景作结,甚妙也。”
当小江子听到“轻舟”二字时,他磨墨的手指一顿。
他手间的动作慢了下来,不自觉微微偏头凝神听着。
“哎,什么跟什么呀?”
阿茹娜似懂非懂问:“上回我好不容易弄明白了什么叫‘舟’,怎么又来一个芙……蓉浦?怎么你说着说着就又说起了什么什么花了呀?”
六皇子便笑道:“这水芙蓉与荷花实为同一种花,只是称呼不同罢了。你在草原中兴许没见过,它花瓣或洁白如玉、或透粉娇羞,花心托绿蓬……”
小江子不是没见过荷花,对那些赘述赞美没了兴致,神思不禁游离到了旁处。
川灵也有一大片一大片的荷花,花开的时候他远远望去也会被美到失语。只是……已经许久没再见过了。
他没什么高雅品调,但最喜欢粉白渐变的花色。他记得轻舟姐姐有一回也穿了一件这样粉白渐染的衣裙,这样清新的颜色与轻舟姐姐最相配了……
他思绪漫游到这里,忽地便愣住了。
他又想到了轻舟姐姐。
当时他以为是寻常,可原来早就记在心上。
付轻舟只穿过那一回,可小江子却在许久之后的此刻很自然地便想到了。似乎他一直将这些有关姐姐的细枝末节记在心上,不曾忘记。
是时,六皇子自己说着,似乎也被勾起了思乡之情,低喃道:“若是有机会回到大晟,我定带你去看最好的荷花……”
阿茹娜是个娇蛮,但也豪爽的姑娘,她没有多想,同六皇子爽快道:“那就说好了,等你回了你们大晟,可别忘了约我去看你说的那个荷花啊!”
听着他们之间的对话,小江子垂眸。
他心中嗤笑,可随即又有些迷惘:真有那么一天吗?
越过此话不谈,六皇子又教了阿茹娜些旁的诗词,直到阿茹娜学累了,又开始要求六皇子陪她一起出去骑马透气。
于是二人皆走了,独留下小江子整理纸张书卷。
小江子将案上略显凌乱的纸张一张张拿在手中叠好,心中默数着。
在草原上多有不便,六皇子他们练字用的也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毛边纸,粗糙的质感划过小江子指尖。忽地,他的手指停住。
他将手中一叠纸都放下,只捧起那毫不起眼的一张毛边纸,仔细地瞧着,神情专注。
他会认的字很少。
他没有正经学过书。六皇子在教阿茹娜公主时自然也不会想到要捎带上什么奴仆,他所学的字都是在一旁服侍时偷瞥才勉强认得的。
他会的字不多,只勉强认出了这张纸上所书的一两个字。
他心中重复着刚才死死记住的那句诗,手指缓缓划过纸张确认。
是它。
这些纸张通常用过便弃,应该不会再有重翻之时了。便是有,可少了那么一两张又有谁会察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