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在进霍家之前,她不叫伊人,按照乡野习俗,女孩一般都没有名字,而且就裴大那取名字的风格,有也估计不会是什么好名字。
“伊人”这两个字,是霍邈给她取的。
伊人从前不识得几个魏国字,只隐约记得霍家老爷给她改名字时,说的是一句古诗,“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她虽然不是霍家正经的女儿,但这两年在霍家一直不愁吃穿,霍邈给她聘了女师教她礼仪行止,供她读书认字,后来她字认得多了,才看懂霍邈给她取得这个名字,不是谄媚求存的小鸟依人,而是寤寐思服的在水伊人。
这位义父生前唯一遗愿便是要她殉葬。
霍家买她进府收为义女,是因为霍邈得到天师指引,如果能收养一个生辰相宜的孩子,就可以延年益寿得长生,哪怕不能长生也会有别的大造化,比如死后跻身仙门之类。
端坐着的太夫人随手拿起案上摆放的《太上感应篇》,草草翻了两页,面容无大悲也无大喜,目光再转而来,望向同样素衣的裴伊人,“老爷一早打好了你那副棺材,待发送遗体时,你一同跟下去服侍。当年老爷买你进府,为的便是今日,你生辰与老爷相合,可助老爷得道升仙,老爷生前待你那么好,比自己亲儿子还强两分,你该是愿意的了。”
太夫人郭氏是霍邈生母,她所说的老爷的亲儿子便是霍明宣。
霍家子息单薄,霍邈得子时已年逾四十,她这位义兄常年不在家中,因两年前平凉河战起,霍明宣随军而去,偶尔只有几封家书传回来。
记忆里在她进府前,霍明宣就已经随军出征去了,她跟霍明宣交情比水还淡,聊胜于无。如果不是魂魄在玉坠里时见过霍明宣,她连这个义兄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太夫人这会儿与其说是和她商量,更像是通知她,届时殉葬要识趣些,不可让外人嚼舌霍家在草菅人命。
裴伊人的眉眼看不出任何愠怒与不甘,她向太夫人施礼,声音缓而平:“只求太夫人于我身后,善待我家人。”
太夫人很快答应:“好了,你下去吧。”
直到裴伊人退出去,太夫人又抬首看了眼她的背影。
裴氏女的发上并无簪饰,只束了一根白色发带,她像来时一般面容平静的走出偏室,直到背影渐去渐远。
太夫人将经书扔到一旁,喃喃了句:“造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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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堂内哭泣声不绝于耳。
纸钱的灰烬吹进眼里,裴伊人抬手揉了揉眼睛,短暂的落了两滴眼泪。
这会儿门房急匆匆进来给一同守灵的管家报信,“侯爷回来了!”
霍邈去世的突然,霍明宣远在北疆战场,众人皆以为他至少还有十天才能赶回来,完全没想到他回来的这么及时。
管家踉跄着起身,忙扶住一旁小厮,难掩语气中的激动:“快…快去给太夫人报信。”
人头攒动的灵堂自动开辟出一条狭长的小道,数九寒天,那抹墨色的衣氅遥遥站在灵堂外,顿了片刻,他没有再向前,而是拱手朝棺椁的方向行礼。
两袖拱手过眉,躬身一揖到底。
裴伊人眼角泛红的抬起头,望出狭道尽头的那道模糊的身影,俨然就是她那位义兄。
萱草搀扶着太夫人出现在门房外,他们祖孙多年未见,太夫人又老来丧子,本就是强撑着身子操持丧事,此刻弦儿绷紧又放松,当即晕了过去。
人头复又攒动,遮蔽了视线,裴伊人继续低眉顺眼的跪坐在棺椁前。
棺上灰烬又落一层。
没过多久,萱草又来了,她这次说话声没大好气:“太夫人让你过去。”
还是去北苑。
大雪冰封之下,花草枯的枯败的败,一路而来,没有一点春色。
行至角门,伊人听见萱草朝不远处那人行礼:“侯爷。”
霍明宣是本朝最年轻的异姓侯,半年前北疆大军两度告捷,凭借战功赫赫,陛下钦封他为长兴侯。
但老皇帝如果知道他日后的种种作为,可能会比谁都要后悔,竟然能给儿子昭帝留那么大一个隐患。
她愣了一下,骤然想起来此刻自己不是游魂,应该一同向霍明宣行礼,她仓促间低下头,恭恭敬敬的道着:“侯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