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星汉西流
众人笑谈之间也不免觥筹交错,及至旧事说罢,案几之上便亦是肴核既尽、杯盘狼籍,而窗牖外隐隐可见天幕之上月白风清,银星漫撒如珠玉倾倒。
苏敬则放下酒盏,于轻微的眩晕之中不禁抬手抚了抚额角。
“北地所饮皆是烈酒,崇之自江东而来,只怕难免不胜其力。”孟琅书见得他这番动作,立时已明白了几分,关切道,“不妨去庭中走一走。”
“正巧晚膳已毕,诸位久坐于此只怕也无趣。府中虽不比名士宅邸布置风雅,却也有几处小景聊可一观。”谢徵听罢孟琅书的话语,亦是了然起身,当先道,“我这便着人去诸位府上知会一番,待尽了兴,即可随车马归家。”
“有劳。”与那二人一同谢过后,苏敬则又是颇有些歉意地笑了笑,“如此,便暂且失陪片刻了。”
侍立于郁离轩外的仆役得了谢徵的准许,便趋步入室收拾起了各处碗碟。几人起身各自寒暄过一番,谢徵与孟琅书当先沿着回廊一路谈论郡府公事而去,秦镜托辞借阅书斋藏本,与苏敬则在庭院中暂且别过后,随即去了后院。
谢长缨忖度了一番,便径自取道前往府中冰室,挑挑拣拣地取过前日里自凉州客商手中购得的葡萄,待盛满了一方青釉高足盘,方才携着它们向庭中踱步而去。
彼时一弯浅淡的月正悠悠缀于中天,洒下的辉光一如青白的釉色,于阶下竹间温润地镀上一层若有似无的灰胎。庭中竹林积雪犹深,雪色与月色便几近交织出一片琉璃似的幻梦。
她缓步行于此间,脚下踏过积雪时的声响轻微却也清脆,而极静的月影与雪霰之中,忽有一声清透的吹叶之声悠远地一扬,复又落入空寂。
谢长缨不觉循声转了步子,沿着林间的碎石甬道行近一片开阔之处。四下里仍旧是遍植青竹,独那一方石桌之畔有梅树苍劲如盘虬卧龙。
此刻梅树枝丫间正有红梅于朦胧月色间含着花苞,树下人倚着树干闲坐于残雪之上,微垂的眼帘遮去了如墨的眸子。他抬手轻轻吹响置于唇畔的竹叶,而纹饰素雅的衣袖微微滑下,显出清瘦伶仃的腕。恰逢此刻有风声迭起,恍惚间好似那寒梅冷香也于这一霎无声绽放,随夜风点染他风骨隽秀的眉眼,如写意画中提亮的那一笔艳色。
“此情此景,当何谓也?”谢长缨亦是极轻地笑了一声,仿佛也怕惊破这雪与月的琉璃幻梦,微哑的声线却仍旧不减素来的散漫笑意,“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苏敬则闻声抬眸,微笑着放下了手中拈着的竹叶,那渺远的叶声便也悠悠散去:“谢姑娘总爱寻些闲词绮句充做玩笑。”
或许是因席间烈酒余威仍在,他的眸光极为罕见地也如这月色一般,蕴着些微朦胧游离的碎光烟霞,于温雅谦和的浅淡一笑之间,生出如春涧流泉般潋滟生波的华彩。
“非也,难道苏公子不堪为‘高士’?”谢长缨笑着反问一句,缓步上前递出了那一盘尚带着晶莹水色的葡萄,打趣道,“北地的烈酒可不是浪得虚名,苏公子今日,当真是大意了——给,虽不及新鲜摘下的葡萄,到底也能解些酒气。”
“多谢。”苏敬则扬了扬唇角,接过了她递来的高脚盘,缓缓品尝着,“一时不察,见笑。”
谢长缨自是纵身坐上了一旁的石桌,微微垂眸端详着他此刻的神情,似笑非笑地又道:“若无意外,堂兄应当会在两日率众北上,前往雁门郡赴任。此后云中的城防,便只能倚仗新兴郡的兵力和孟郡守募集的部曲了——还需对他们多加操练。”
“我知道。”苏敬则这一句话说得极轻,仿佛只是鸿雁于深雪之上轻轻一踏,还不及显露出多少意蕴便已了然无踪,只是停顿了片刻后,他复又以素来温和却也疏离的语调说道,“谢姑娘,此去雁门,你们也需留意漠北高车部的动向。”
谢长缨沉吟了一瞬:“是因为东海王与高车世子共谋洛都的那个消息?”
“不错。”他微微颔首,“此番谋划无论成与不成,居于盛乐王庭的高车部多半都会有所动作。你们……还需小心。”
“这是自然。”谢长缨自是应声,“并州苦胡人久矣,恐怕也无人敢对他们掉以轻心。”
“落入羯人手中的米粮始终未能尽数追回,对此事……”苏敬则说到此处,轻叹了一声,“我总有些不详之感,但愿他们仅仅是留作己用。还有——”
“奇怪,苏公子以往倒是不曾在公务之外如此多言,”谢长缨听到此处,忽而难掩促狭地笑了起来,舒朗清俊的眉眼微微眯起,以一派玩世不恭的模样略微压了压嗓音,平添了几分难以言说的意蕴,“仅仅是担忧新兴与雁门唇亡齿寒么……”
“雁门郡为北疆屏障,值此多难之时,谁能不忧?”苏敬则言及此处,默然地尝过了最后一颗冰葡萄,倏忽间轻轻抬眼,沉敛宁静的眸中好似依旧跃动着迷离微醺的碎光,语调虽仍是波澜不惊,却又已不自觉地放轻了几分,“不过谢姑娘所言不错,我的确不仅仅是为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