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六、中心如噎
如姜昀所言,那日出降仪式后,少帝心下忧愤交加,又兼受了秋日风寒,便自此在永安寺塔内一病不起。塔内的每一日皆可算单调,而塔外的世事却已是瞬息万变。
当琅琊王卫景辰于秣陵城中即宁王位的消息传入永安寺塔中时,少帝也只不过是暂且放下了手中的一册《春秋》,倚在榻上淡淡地应了一声。
他微微一侧目,便望见高塔的窗外正是一片风雨交加的晦暗。
“陛下……”
那入塔传信的旧臣见少帝神色恹恹,一时心下又是百感交集,正欲开口再说些什么时,少帝却是摆了摆手:“给事中慎言,我如今已非天子。”
给事中微微一惊,四下环顾了一番,思忖良久,方才压低了声音,以少帝未即位时的封爵称呼道:“……豫章王殿下。”
少帝听得此言,复又在一阵倏忽入窗的风雨中紧了紧裘衣外袍,方才轻轻地扬起了唇角,笑意中仍旧残存着几分少年人的天真:“给事中还有何事?”
“今日……殿下的精神不错,这几日还请好生歇息。”给事中吞吐着犹豫了片刻,复又低声道,“听闻高车的大单于,这两日便将抵达洛都。”
“洛阳宫中的玉玺印鉴,乃至公车典册均已交付右谷蠡王,他们再有何等动作,也并非我能左右了。”
给事中欲言又止地抬眼看向了少帝:“但臣听闻,那大单于和左贤王,生性都有些……严苛粗犷。”
少帝轻叹一声,将书卷收起置于枕边,低声反问:“给事中以为,我在降表中所写的话语,只是客套之辞么?”
给事中细细回忆了一番那日的降表文辞,忽而悚然一惊:“您……”
“给事中,”少帝披衣起身,微笑着依旧低声道,“我只是有些好奇,如今洛都已破,您尚且留于洛都,尚敢步入这永安寺塔中,又是为何?”
给事中噎了噎,一时不知少帝用意何在,半晌方道:“世为大宁之臣,岂敢于此事弃君不顾?”
“但如今大宁之君,不在洛都,而在秣陵。”少帝拥着裘衣,径自向塔顶拾级而上,言语之间了无天子气派,“琅琊王如今不上皇帝尊号,无非是因我一息尚存,于情于理不合罢了。”
“臣……”给事中被他这番全然不掩饰的低语反驳得无言,在原地手足无措地立了片刻后,快步随行而去。
少帝却也不急于再说什么,忽而慢悠悠地问道:“给事中现下年岁几何?”
给事中心下不解,但仍旧是如实答道:“五十。”
“可知天命否?”
给事中愣了愣:“……不知。”
“给事中与诸卿如此频繁地进入永安寺塔,虽全了忠贞之名,却反而更易招致高车大单于的厌恶,于你于我,皆有性命之危。”行至塔顶时,少帝方才再次低声开口,“不过,他们对降臣的看管并不算严密。”
“……殿下,臣不可弃君不顾。”
“给事中,世事向来是很公平的。”听得给事中再次如此强调,少帝却也只是了然一笑,“你们贸然拚却一死,也不过空留一个忠贞声名。高车人届时是必当斩草除根的,若连家族也不复存在,要这清誉又有何用?”
这一次,不待给事中作答,少帝便已面露倦意地摆了摆手:“早些回去吧,若是在此待得久了,岂非平白授人以柄?”
“……是,臣告退。”给事中知是不可再留,只得依例行礼告退,只是待得他退至阶梯前时,终究还是低低地叹了一声,“请殿下也保重身体。”
少帝此刻正背对着他远眺窗外的风雨帝都,闻言,也只是几不可察地微一颔首。
及至身后的脚步已远得再不可闻,少帝方才略微放松了些许,抬手抚上了塔顶的窗棂。
此刻虽不过八月下旬,这一场风雨却已是寒凉。来势磅礴的骤雨疾风有如苍白的帷幔,将洛都的断垣残壁、枯树瞑鸦尽皆笼入其间。
少帝也不顾风雨湿寒,仍旧倚在窗畔,遥遥远眺着东方天陲那一片瀴溟的虚无。只是他的思绪却已经不住地飘向了初入豫章郡封地时的情形。
那大约是他生命中最后一段清闲的时光。
彼时洛阳宫中尚且是先帝皇后韦氏主政,她唯恐诸王生事,将包括赵王在内的一干宗室藩王尽皆调往封地任职。而身为豫章郡王的少帝便也在那时,与卫陵阳乘着逶迤的车马离京,行至那座陌生的南方古城。
待车舆驶入豫章境内时,他伏在车窗上微微撩起帘幔,便见翠竹连绵、云雾迭起,烟霞脉脉地弥散于山峦丘陵之间,点缀着官道尽头的绿树城郭。
车外蕴着草木清芬的润湿润气息扑面而来,淡淡的竟好似有云影幽浮,随手便能牵来一缕。他那时一时愣怔,不觉便冒着寒风多看了片刻。而卫陵阳已然含笑取了裘衣与大氅为他披上,笑说这景致在洛都难得一见,日后不妨仔细赏玩一番。
许是此刻风雨扑面,少帝蓦地眨了眨眼,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