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飞鸿影下
并州八月的郊野已初现萧索之势。
谢长缨抬手遮了遮渐转西沉却仍旧不减耀目之意的晴光,遥遥地望见碧空之上正有一只孤雁振翅云间,急追着雁阵南去。她纵马取官道往晋昌而去,自此远眺宽阔无人的道路尽头,唯见秋风裹挟着细细的黄尘扬起复又落定。
云中与晋昌相去不远,待得谢长缨行近晋昌县境内时,已大致有了下一步的计划。
并州之地自古便是山岳起伏、河谷纵横,莫说这一次前来赴任的官吏,便是今年春天她随谢徵及谢氏部曲北上移防时,为求稳妥也只得择官道而行。依照谢徵所言,那些人是在自晋昌向云中动身后遭羯人劫掠,但一路行来,官道之上却并无半点冲突的痕迹。而若再向前行二三里,便临近了晋昌县治所,羯人下手的机会更为渺茫。
如此一来,他们若并非是在官道之上猝然遭劫,那么便只有——
驿站。
而因为路途并不算遥远,故而晋昌通往云中的官道左近便只有一处驿站。
谢长缨蓦地勒住了缰绳。
天幕如碧蓝的丝缎兜头铺展笼罩,而远处官道旁那一处简朴无人的驿站,此刻便犹如被那无垠的天穹重重地压迫着,显得更为低矮渺小。
她也只是顿了片刻,待得跃下马步行向前之时,左手已无意识地按上了腰间佩剑的剑鞘。
那狭长轻盈的剑鞘与剑柄一般皆是古朴而沉黑,原本应是剑格之处,却是以一块墨色的玉石代替。
谢长缨向着驿站的方向踏过一地碎石衰草,在又一次抬手拨开小径旁半人高的枯草时,瞥见了脚下几张散落的书页。那书页看起来并不完整,而是被人匆匆撕开丢弃于此,其上又不知被何人踩上了一个脏污的鞋印。
残页的断口看起来毛糙而略显参差。
她拾起书页,却也并未立即着手揣摩其中的字迹,反倒是细细辨认起了那一只脏污鞋印的形状与纹路。
在又一次以手大致比划过鞋印的大小后,谢长缨便已有了零星的猜测——这鞋印属于汉人官靴,留下的脏污痕迹也十分新鲜,周遭更是没有其他杂乱的足迹。
谢长缨不由得微微蹙眉,暗自警惕了几分:如此看来……在那些人被挟持后,又有其他人来过这里。
她复又端详起了书页之上的墨迹。这些书页上均是绘着零散的舆图,谢长缨凭着此前北上时的所见所闻,勉强辨认出所绘制的正是并州一带的地形,用笔颇为精细。
而书页上寥寥的几字注解,走笔却是流畅平稳,于清秀端正之中似又蕴着铁画银钩、难摧难折的锋锐。
这熟稔的字迹却是令谢长缨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些,面上已殊无先前慵懒戏谑的神色。
彼时日移影动,猎猎的长风将周遭的草木拂得窸窣作响,几乎便要隐去那一线异样的声息。
她的目光虽看似仍旧落于书页之上,脑海之中已是飞快地辨认出了那异样声响的所在。
四下风声渐止,那一线极轻微的异响便也在此情此景之下显得更为清晰。
谢长缨的眼睫垂得越发低了。
她暗暗地于心底算过来者的位置,倏忽间便是脚步一动骤然转身,将将避让开对方攻势的同时,亦是抬腿向着他的小腹急急一扫。
那人全然不曾料到谢长缨尚有这样一番应对,猝不及防之下虽已尽力躲闪,却也到底免不了挨了这一击。
“女侠饶命!”
不料谢长缨还不及开口逼问,那人已然捂着小腹龇牙咧嘴地扬声求饶起来。
她自是觉得啼笑皆非,匆匆打量过对方的装束后,便不由得轻轻一挑眉,反倒又半是调侃半是警惕地开口笑道:“这便向我告饶了?你们新兴郡府的官员,都是什么路子?”
这样说着,她的目光又是有意无意地掠过了对方的那一双官靴。
确实大致与书页上的痕迹相合。
“这就被看破了啊……”那人稳住身形后听得谢长缨的话语,便也收了反击的阵势,只是一面忙不迭地掸着衣上的尘土,一面又小声嘀咕了一句,“既然都是自己人,形迹可疑还下这么狠的手,又是想做什么……”
谢长缨见此人已然默认了自己的猜测,又见他分明一身郡府武官打扮,看起来虽也算英姿挺拔,到底似乎不过与自己一般年纪。
她心中思量已定,因而扬了扬手中的书页,又是慢悠悠地笑着:“秦都尉,若要说‘形迹可疑’,似乎还是您更胜一筹——若我不曾猜错,您想必是听罢谢校尉和齐郡守的论辩,就背着他们私自来此吧?”
“这都被猜到了——你是谢府的人?不然如何这么快便听说了谢校尉之事。”那人摆了摆手,目光却也不由得落在了书页之上,“可莫要说什么‘您’了,听着奇怪。”
“不错,”谢长缨心念一转便起了几分戏弄的心思,面不改色地胡诌起来,“我是谢府的侍女暮桑,奉谢徵公子的命令先行来此一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