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四面边声
市的盈亏记录单看并无异常,只是近年来盈利骤减转为亏损,也暗合了如今互市之处迁往西河之事。
苏敬则无声地一叹,眼下也唯有尽力将历年盈亏的数目门类细细记下,来日再私下去与谢氏兄妹所谓“西河郡的盈亏”比对一番了。
彼时日入轩窗,光影交织着照得细碎的飞尘泛起粼粼点点的淡金色,升腾闪烁着点缀于苏敬则的衣袂襟袖之间。
他将那互市卷宗看罢,微微阖眼思量片刻,便抬手将它小心地归了位。
只是他的手却本能地在记录着郡府户籍与历年户调税收的卷宗之上停了停——这其间……会有更为惊天的疏漏么?
而后,苏敬则方才草草地将那一卷收录了往年调粮公文的旋风装卷宗一目十行地看过,大致了解到了此类公文的惯常措辞。
只是他还不及将这些林林总总的公文一一归位,便已听得秦镜笑着自卷宗库外徐徐而来:“苏郡丞原来也会有如此为难之时。”
这般客套的称呼令苏敬则立时便明白过来,这正是秦镜有意提醒他及时收起可疑的卷宗,以免被他人发觉。他略微侧首循声看去,正见秦镜在那名主记史的带领之下,闲然步入此地。
“秦都尉也是有卷宗需要查阅么?”
苏敬则便也向着二人的来处侧过身来,窗间漏下的一道道秋阳自身后为他沉郁的靛青色官服镀上了一层浅淡明丽的柔和亮色,仿若是宁谧写意的画卷中人。
秦镜见他神色了无异常,自然也是笑着寒暄道:“正是,齐郡守到底不敢轻视诸胡,因此我来寻一些往年的应对之策聊做参照。”
苏敬则微微颔首,还不及作答之时,那名主记史已然开口:“二位还请加紧查阅。”说罢,目光颇有些警惕地一一看过二人的神色。
“今日多有叨扰,还请海涵。”苏敬则向着那人笑了笑,而后方才对秦镜道,“若我不曾记错,与诸胡事务相关的卷宗当在附近,秦都尉随我来便是。”
说罢,他仍是微笑着将手中的公文一一收入书柜之中,又特意请主记史来检视一番。那人亦是细细看过卷宗的名目,左右瞧不出半点异常,也便唯有客套地跟上了二人,任由苏敬则领着秦镜去查阅卷宗了。
待得秦镜查阅过一应卷宗,与苏敬则一同离开卷宗库时,已是日中时分。
秦镜不觉微微仰首,又抬手遮了遮略显刺目的阳光,径自闲然地叹了一句:“正巧,这时候赶去官厨,想必正可挑一挑刚呈上的膳食。”
说罢,他又转而看向了苏敬则,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笑道:“真是不公平,怎么方才主记史偏偏就防着我一人。”
“或许是鉴明于任上做了不少‘引人瞩目’之事,令齐郡守不敢掉以轻心了。”苏敬则见得他这副置气似的模样,也禁不住微笑道,“更何况,雍城秦氏的子弟,只怕到得何处都不会泯然众人。”
“昔日在洛都总觉得这‘雍城秦氏’的身份是百般好用,后来才发觉并不尽然。”秦镜的语调沉了沉,极轻地自语起来,“更何况,世人大多只见‘秦’之一姓,却不知纷繁大家族里,又是何等亲疏远近的模样。此名号之势,我不过借得尔尔。”
“可见生自门阀大姓,也并非尽是好事。”苏敬则适时地接过了他的话,语调好似也低了些许,却又好似仍是往常的温文尔雅,“鉴明此言,倒是令我想起昔日离开秣陵北上之时,西席所赠之语。”
秦镜微微侧目,难免好奇:“哦?”
“西席以为洛都本是最为光怪陆离之地,中州世家的权势尚且升沉变亟,何况寻常南士?故而应当——”苏敬则直视着对方光彩熠然不逊琼琨的眸子,分明从中又看出了极为隐秘的沉郁之色,却仍旧只是一派温和淡然的模样,意有所指似的从容道,“商时度势,引己倍权,守静彻冗,韬光韫玉。”
秦镜微觉讶异地愣怔了片刻,随即又笑道:“‘韬光韫玉’?你可无需这样的提点……这究竟确实是崇之的那位师长所言,还是崇之的托辞呢?”
苏敬则自是笑而不语。
秦镜无奈,也唯有心下忖度着轻轻摇了摇头,而后重又恢复了以往的闲然与快意:“说来,方才崇之在卷宗库待了那么久,并不仅仅是为了那些寻常的公文吧?这可瞒不住我。”
“由如今情势观之,此事无需隐瞒。”苏敬则并不作答,只是笑道,“不过若是鉴明也有意破开自身困局,不妨待明日休沐之时,寻一处风雅僻静之地再行商议。”
见苏敬则已然向着官厨从容而去,秦镜神思一动,便也笑道:“如此——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