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是拍马难及，不过她并不惊慌，在他身后扬声追问:“殿下欲揽月，殊不知，稍有不察，明月便要落入他人怀中。”

这话扑朔迷离，惊寒愕然，萧偃却是即刻勒马回头，黝黑的狐狸眼一片清明，哪里还有丝毫醉态。

他启唇:“何出此言？”

黎弦翻身下马，垂首恭谨道:“禀殿下，扬州城上下皆言，宋娘子与吴王佳期将至。”

少年腰身笔挺，静坐在马背上，玉面一半笼在暗淡月华下，一半爬满阴翳，他的声线喑哑:“哪个宋娘子？”

黎弦头埋得愈低，道:“自然是，扬州城粮商宋府的小娘子，宋迢迢，宋月娘。”

少年静默良久，乌玉般的瞳仁微微挛缩，诡异又扭曲，偏他的神态平静，两厢矛盾，更显得骇人。

“整军，下扬州。”粗粝的嗓音，仿佛每一个字都是刮擦喉管的血肉吐出来的。

话落，黎弦忽感到热势陡然消退，遍体生寒。

*

圣人并未立后，萧传的母妃是在潜邸时便服侍他的旧人，入宫后册以贵妃，位同副后。

崔贵妃出自清河崔氏，族中有许多兄弟子侄在朝为官，三司内亦有人手，稍稍动作，便将杜家父子从刑部的诏狱捞出来，调到了京兆尹的班房。

虽说仍在狱中，但班房比之诏狱，可谓天差地别，一则不用频繁受审，二则家人亦可入内探望，刑讯时落下的伤病就能得以医治。

宛嫔虽得宠，终究是根基浅薄，又没有外戚襄助，势单力薄，比不得崔氏。

况且圣人之所以会遂她所愿，也是因着杜令仪过于迂直，不如何家懂得曲意逢迎，这才借机敲打一二。

现下变生不测，千钧一发之际，他也顾不上这些细枝末节了。

至于究竟是何不测，宋迢迢所在的扬州城已经传开，前朝的显章太子死而复生，扯着拨乱反正的旗帜自益州起事，据说叛军的军队悄无声息占领剑南道，不日便要举旗攻进凉州。

宋迢迢乍闻此讯，只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杜氏尚在益州议事，归期未定呐！

宋迢迢一颗心七上八下，只恨不能插翅飞进益州，接回杜氏，好在六月末时，她收到杜氏的亲笔信件，据信间所言，她们一行人诸事平顺，目前商队在长江行船，不日抵达扬州。

随后，燕京城也传来消息，叛军突起，御史台急需人手书写檄文，杜氏父子素有锋发韵流的美名，故被复用。

这一夜，宋迢迢难得睡了个安稳觉。

翌日，是杜氏原定的归家之期，扬州城雨霾风障，宋迢迢撑伞，同府内人在渡口等候许久，一无所获。

她本以为是风雨误了行程，然而接下来四五日，日日如此，她的心再一次蹀躞不下。

七月初的天气，纵有风雨浇灌，依旧炎热不堪，她同侍从一齐在渡口挑人寻问，凡有巴蜀府县的船只，她一个不落，终于，她得到一个令人心惊肉跳的猜测。

从巴州到江夏这一段素来是长江最为险要的河段，堪称天堑，兼之连夜暴雨，有半数船只在险滩激流中遇难。

杜氏恐是凶多吉少。

更甚者，其中有一名死里逃生的船客提及:“当时有艘扬州商行的巨舫，撞礁倾覆，仿佛是、仿佛是挂着宋姓的旗帜，诶，那船行的太急，感觉家里有什么要事似的？”

宋迢迢顿觉魂飞胆裂，一时连立都立不稳了，面目青白，宛若游魂般瘫在韩嬷嬷怀里。

待听得耳畔此起彼伏的哭声，她勉力回过神，支使人去叫船，另派线人沿路搜寻消息，不得有失。

她遍身的雨水、汗渍顾不得擦，只一心登船，亲自寻人。韩嬷嬷等人知她心中急切，并不阻拦，惟愿随她一道入长江。

宋迢迢的绣鞋适才挨上甲板，便听得身后有人唤她，一声接一声，声音婉转而熟悉，她回首，入目是阔别已久的沈群春。

她穿了条远山紫的罗裙，外罩蜜色纱衣，是极典雅的仕女装扮，许是见她满目萧索，她走过来执起她的柔荑，轻声询问:“月娘这是怎地了？”

宋迢迢想笑一笑聊表善意，但如何也笑不起来，最终颤着声儿将原委说明白了。

沈群春听完，居然松了口气，立刻道:“月娘毋忧，令慈如今在我的船坊上，只是落水受惊，其他并无不妥之处。”

“不过，我的能力有限，当初尽力相救，贵府仍有部分仆从不幸罹难……”

宋迢迢闻言，悲喜交加，三魂七魄霎时归位，对沈群春更是感激涕零。

沈群春深知此事拖沓不得，随即带她登船，接应杜氏。

其实，宋迢迢是被这般峰回路转、跌宕起伏的心绪冲昏了头脑，不如平时警醒多思，倘若沈群春仅仅是为了让她与母亲重逢，为何偏偏要诱她一人上船？

她完全可以领杜氏与她相聚的。

宋迢迢入船略略扫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