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来客

当落影一路风尘仆仆地从遥远的故乡来到这里，踏上这片她陌生而又熟悉的土地时，迎接她的，是一场百年难遇的暴风雪。

狂风裹挟着令人发颤的寒雪，在一片天旋地转中，为漂泊至此的异乡人筑起了一座没有方位的迷宫。厚重的长袍连着一顶色调沉郁的兜帽，将风雪中唯一生灵飘散的惊惧与后悔死死压下。

“没有退路了，来了，就只能往前走了......”

落影那大部分都看向地面的目光隐蔽在无光帽檐的庇佑下，连容貌也被遮盖，但让她感到无比安心。在不知几尺深的积雪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无方向前行，放眼望去，只有昏天暗地中的白，令人晕眩，令人无力。

就如同落影孤身前来的目的。

“风雪无情，却是沉眠了何人，又唤醒了何人......”

雪下或许埋了万千枯骨，或许干净得什么也没有，说不定来年化的水还十分甘甜......落影知道这次暴风雪的由来，也知道她离开故乡的缘由与这场雪息息相关。在一步接一步的行走中，她心底突然泛起了一丝不存在的怜悯，直压过了最初的恐慌不安。杂乱的步踏已生出些许镇定，落影不知不觉摒去了初到的无措，思绪渐趋平和。

于是周边环境也发生了变化：在她周身三里的范围内，不再有风雪呼啸，尽管三里外依旧一片凶残惨淡。连串的足迹在白茫茫的雪地上逶迤出一线宁静。

环顾四周，不远处终于有了星星点点的灯火。幸运的是，那是一家旅店。

因连日风雪而久不见客人留宿的店家惊讶于此时混杂在呼啸风声中清晰而有节奏的敲门声，在开门后更惊讶于来人深色衣袍上片雪不沾。

“住店。”落影一边将衣袖中的金子放到年迈店家简陋的衣兜里一边往里走。屋内炉火明亮温暖，火光映在木头建筑的内壁上，更显一分暴烈下的宁静。落影没有摘下自己兜帽的意思，只在石砌的壁炉前走了几个来回，似在借着微弱的热气驱散风雪中迷路的寒冷，而后鞠身坐入毛毡中，隐于兜帽下的眼盯着松木枝头跃动的火苗，一言不发。

“姑娘，怎么这么大的风雪还在外头晃呢？一定冻坏了吧，来，先喝碗荞麦酒驱驱寒吧。”店家将那块沉沉坠在毛线衣兜里的金子放在松木柜台上去，转身用瓷碗舀了些炉子中犹热热冒着白烟的酒液端给了蜷在壁炉前的落影，“自家酿的，尝尝吧。”

迟疑地接过，嗅了嗅，这不像酒，倒像是熬煮了一段时间的药汤。汤液流淌在白色的瓷碗，带着植物的清香袅袅升腾而起。低着头啜饮了一口，辛辣的苦涩盖过了想象中的香醇，呛得她不禁移开了手中的碗，头撇向一边咳嗽起来。

一旁整理餐具的店家略带歉意地过来接走了那碗酒，“抱歉，姑娘你没事吧？你看上去不像本地人，应该是喝不惯我们这边这种烈酒的。我给你换一份姜汤吧。”言罢，落影稍稍点了点头，只是仍注视着渐旺的火苗，背对着来接碗的手，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谢谢。”

等新熬的汤喝完了，火苗燃了而又熄灭，将拾来的干木枝丫都舔舐干净了，落影便收回了久被焰火照亮的目光，从怀里拿出一本手记般的本子，又从耳上取下一管墨金纹理的鹅毛笔，捏了捏解冻完全的墨囊，一字字在泛黄的纸页上写到：

“五十二，十七年二月初。吾至琅然雪。风雪肆虐。”

似是觉得发呆够了，也思考够了，是该重拾一下和他人交流的能力了。落影合上本子收入怀中，将笔放回耳上，其身走向柜台后忙着找东西的店家，才发现对方正在把一些纸币放在一杆盛着那块用以支付房费的金子的铁秤旁，看见客人的靠近，店家也笑了笑，解释道：“一看姑娘就不太了解这头，我们琅然雪虽然不是羽国那样的国家，但也有十几年不用金银了，喏，也用纸币了......若你要入城且信得过我，我帮你兑了也方便些。”接着店家推过三沓钞票，“都在这了，房费先不急着收，等要走时再付吧。”

“不必，这就够用了。”钞票上印着一片六角雪花垂挂在一株缩小版的、玉质的树上——是一株无花无叶仅余枝干的树。其实正常人会认为那是一座盆景的。但是，“碧血珊瑚树。”落影在心里默念着自己认出来的事物，“这是家乡的树木。”思绪又现起伏，连带着抽取钞票的指尖也带了些颤抖。她抽走了顶上五张钞票便又将那三沓钱推了回去。

“我是来此，找人。”

停顿了一下，将要说出口的那个名字曾千百次地辗转于她的脑海，却始终不曾在唇齿间流露。而此时此刻，就要这样蓦然道出，落影甚至感到一丝恍惚：

“找人。映雪楼楼主，苏映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