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
开元十八年,六月二十九。
瓢泼大雨接连下了几日,乌云密布,白昼恍如黑夜。
“阿,阿嚏——”徐念珠脱下漏成筛子的蓑衣,半边身子已经湿透,再次感慨出师不利。
她本是巩县人,自小看多了话本,揣着对大好河山的无限憧憬,跟哥哥一起赴长安游学。阿爷本是不同意的,她央求了很多回,最后还是阿娘力挺,“谁说女儿家就要拘于四方庭院!”
这本是一件欢天喜地的大好事,她连去长安吃什么好吃的、买什么新鲜玩意儿都想好了,哪料还没到洛阳,就遭遇连绵不绝大暴雨。洛水眼见着上涨,驿道冲毁,庭院水深,大有向室内蔓延之势。哥哥火速应召筑堤,用哥哥的话说,“何为忠?临患不忘国。”
徐念珠也不甘示弱,主动承担送饭的任务,“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额……我的意思是,咱大唐儿女多奇志,谁说女子不如男,你说是吧?”她把新出炉的蒸饼小心码进盒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和做饭的大姐闲聊。
大姐是附近旅店的老板娘,丈夫同样应召筑堤去了,主动过来帮忙做饭,年幼的女儿在旁边自顾自玩耍。她麻利地做出一个个蒸饼,语速飞快地应着:“我不像小娘子这样有志气,我只知道,郎君去加固河堤,是为了保护我们的家,我得让郎君吃上热乎饭。”
这一说不要紧,话匣子立马打开,“四年前也有这么一场大暴雨,雨水直接从河里淌出来,把房子都泡塌了!我和郎君这几年拼了命干活,就是想重新有个家。今年好不容易盖了新房子、开了旅店,日子好得跟做梦一样,可不能就这么毁了!”大姐说这话时,目光坚定如炬。
小女孩尚不解世道多艰,咿咿呀呀说着才听来的戏文,“谁让哪吒抽了龙太子的筋,东海龙王在吐水报复哩。”引得大姐当场给她一个脑崩儿,“呸呸呸,不吉利!”
“郎君最喜欢吃我做的蒸饼,说甜丝丝的,比蜜都甜,小娘子也尝尝。”大姐掰一半新出锅的蒸饼给徐念珠,另一半递给小女儿,继续絮絮叨叨,“真羡慕你可以去长安,不像我,这辈子守着一亩三分地,连东都还没去过哩。就盼着我家妮儿有小娘子这般福气,能去长安游学!”
小女孩原本耷拉着脑袋,听见大姐喊她,立马抬起头来,脸上浮现出看到话本场景的喜悦,连蒸饼也不吃了,拍手跳跃着,“龙王出海了!”
龙王?出海?
徐念珠不解,顺着小女孩的目光看去,滚滚河水夹杂黄沙倾泻而下,呈现万马奔腾之势,浪花打起,确实有几分龙头的模样。只是,这水流也太大了吧。
决堤了!
大姐最先反应过来,捞起小女孩就往高处跑,徐念珠紧随其后。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洪水刹那即至。
徐念珠被呛得七荤八素,想起捉鱼摸虾时曾自诩“水葫芦”,如今看来就是笑话,这点子水性,在肆虐的洪水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恍惚间,她看见大姐被树枝挂住,手脚并用不断扑腾;小女孩没了依托,瞬间消失在茫茫水中。眼前不断有鞋子、腰带漂过,呼叫声、啼哭声此起彼伏,该如何形容眼前的景象呢?徐念珠脑海中闪过八个字:摧枯拉朽、人间炼狱。
是的,洪水如同猛兽,猛虎下山、势不可挡。芸芸众生,如同蝼蚁一般被踩在脚下,甚至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
徐念珠喝了些许浊水,脑子也迷迷糊糊起来,勉强随着波涛调整身体,不至于立马沉入水底。隐隐抱有一丝希望,希望哥哥来救自己,毕竟哥哥深谙水性,整个巩县无人不晓。
许是太想念了,她仿佛真的看见哥哥,一袭白衣,大老远跟自己招手,嘴巴一开一合,仿佛在说些什么。她拼了命向哥哥游去,却怎么也靠近不了,隐隐约约听见几个字:长安、江临舟。
江临舟。
已经很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
江临舟是她的未婚夫。这门婚事早早定下了,那时江家和徐家都是有名的乡绅,婚姻往来水到渠成。与徐家小富即安不同,江伯父志存高远,苦学数载,终于在开元十年进士及第,成为名动十里八乡的长安小吏。
大人们常说长安居、大不易,她是不懂的,只知道江伯父的书信里,有一个富丽堂皇、繁荣热闹的长安。直到两年前,江伯父回来接江临舟母子,说是终于攒够钱在长安置办宅院。
徐念珠至今还记得那天的模样。江伯父喝醉了,言语里有七分攒钱的心酸和三分对未来的期冀。阿爷也喝醉了,有对朋友的艳羡和对长安的憧憬。她虽未饮酒,却也觉得自己醉了,头昏昏沉沉的,心里一阵紧过一阵难受,也不知道是舍不得江临舟,还是舍不得江伯父笔下那个灿若烟火的长安。
与江伯父笔下的长安不同,江临舟的长安是生动的、接地气的。他会把东市最新样式的珠钗寄给自己,他说要带自己去礼泉坊吃各种没见过的吃食;他说大慈恩寺的义福法师讲经甚好;他说邻居家的小娘子见多识广、十分有趣;他说……他说的频次越来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