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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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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有些炎热了,刘裕到底是年过六旬的人,耐不住东堂的燠暑,索性搬进华林园中的清暑殿。自从前朝的孝武帝司马曜暴毙于此,这殿就封禁起来,整整二十五年不见天日。

刘裕躺在偏殿的竹榻上,头顶乌云沉沉,更是闷热难耐。说也奇怪,没住进这建康宫以前,他心里总是不踏实,真搬进来了,又像是在坐牢,前呼后拥,动辄有人紧随左右,一举一动都不自在。

仅刹那的光景里,他想起很多年前在京口,那个雨后的黄昏,茅檐下流淌着细水,结发妻子臧氏端出一钵汤饼置于案上,唤他和弟弟刘道规吃饭。那天是他生辰,她特意宰了一只牝鸡,汤饼浇上鸡脂,细如白练,香气扑鼻。许是很久没沾荤腥的缘故,他吃得狼吞虎咽,臧氏在一旁笑着,抬袖擦去他脸上的泥浆。再后来,他有了后宫佳丽,美人无数,可总还是填不满寂寞,偶尔闲暇时从万千红妆中忆起臧氏的脉脉温情,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不知过了多久,丹墀下传来一阵窸窣的步声,匆匆由远及近。宦官董祀走到近前,恭身下拜:“陛下,东乡君已到,人就候在殿外。”

刘裕掀开眼皮,一手按着额穴,开声道:“唤她进来。”

又是窸窸窣窣的碎步声,不过转眼工夫,董祀就引来一个通身缟素的女子。

再次走进清暑殿,是时隔二十五年之后。她循着脚下锃亮的青石地,一步一丈量,依稀和曾经的足印重合。举目尽是飘飞的帷帘,一律都是湖青色,风像无数游魂的影子,忽飘忽起,在千千幔帐中穿梭回荡,交织混淆。

刘裕望着她,渐行渐近,逆光中,辨不清面目,那消瘦憔悴的身形与记忆中却不大相符。

终于走到近前,晋陵郑重下拜,伏身行大礼:“罪妇司马氏,叩见陛下。“

这自贬的称呼,让刘裕一时觉得受用无比,他似乎是笑了笑,方徐徐道:“起来吧。听闻乡君归家多日,住的可还习惯?”

晋陵木然道:“多谢陛下垂恩,能重回谢家,妾此生心愿已了,除此一念,别无所求。”

刘裕下得榻来,背着双手缓步走到她面前停下:“你倒和你那两个庸昧无能的兄弟不一样,朕以为司马家的人天生都是窝囊废,没想到,还有一个硬骨头。"咄咄逼人的语气并没有激起她丝毫动容,刘裕不免有些失望,他话锋一转,眼中带着三分讥色:“不过你放心,朕欲一统天下,只消诚心归附,不再负隅顽抗,朕自当放你条生路。“

晋陵淡淡一笑,笑得苍白无力:“陛下可是觉着,妾怕死?九年前,亡夫身故的那天起,妾就已经是阳世上的一缕孤魂了。”

董祀躬身在旁,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他偷眼打量,只见她站在帘帷后,晃动的暗影在她面孔上明灭不定,常年不见天日的肌肤,已沤成近乎透明的白,就好似萦着阴冥的寒气。

“嗬嗬嗬……”刘裕站定在榻前,昂然挺立:“你可知道,朕杀谢混、杀零陵王、杀所有挡住前路的绊脚石,为何偏独留下你?因为要借你这双眼睛,替他们好生看一看,朕是怎么平定南北,收复关中,力矫弊政,匡扶天下!桓温想做不敢做,谢安想做不能做的,朕都替他们做了!倘若谢混活到今天,亲眼看到朕治下的太平盛世,你说,他可会后悔?“

他的语气近于质问,不知是愠怒还是兴奋,绣着靡金云龙的锦袍竟有些微的抖动。然而回答他的,只有无数穿梭低喃的风。那声“悔”字不断弹折回来,在虚空中拖长了调,像迟迟的夜漏。

望着眼前略微佝偻的背影,望久了,便有一刻失神。晋陵想起九年前的那个秋夜,大雨磅礴而下,她跪在廷尉府的天牢里,眼前也是这个背影,四下里嘲笑的、轻蔑的眼光她全然不顾,可无论怎样哀求,他都如磐石般无法催动。

“这么多年,朕早就后悔了。”刘裕叹了口气:“应天受命之时,不得谢益寿登坛奉玺,朕一直深以为憾。只是朕想不明白,他为何要替你们司马家卖命!皇天无亲,有能者居之,晋国失道,外有强胡侵凌,内有叛镇作乱,便是不亡于内患,也要亡于外侮。这些年来,朕南征北讨,北攻南燕,西挫巴蜀,大破拓跋魏军,一举捣灭姚秦!就是魏武、宣王在世,也未必及得上吧。难道朕做了这么多,还比不上你那两个昏庸无道的兄弟?“

晋陵安静地听完他的话,嘴角绽开一个温存的笑意,道:“陛下可曾听过《广陵散》?”

刘裕一时愣住,竟不知该如何应答。

只听她冷冽的声音在空旷的殿阁中娓娓荡开:“当年,嵇康善弹此曲,临刑前从容不迫,索琴弹奏,慨叹‘《广陵散》于今绝矣!’,益寿生前慕嵇公风雅,常说人至性,死至烈,所以尤为钟爱此曲。他下葬时,棺殓中只有一物,是我亲手放进去的,就是那把用惯了的七弦琴。其实依妾看,他和嵇公有何分别?”

听罢,刘裕不由皱了下眉头,他出身行伍,素来崇倡节俭,府中从没有纨绮丝竹之物,对这些文典掌故也知之甚少。近几年虽然仰慕建康高门,也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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