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
阆都的街道平直喧闹,拐进深巷,嘈杂声骤然小了许多。
卢七郎带着自家的三个护卫,远远跟在苏家马车后面。
他还没有想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只觉得脑袋里有一团火在烧,将他的理智烧得几欲殆尽。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几年前,当他还在白鹭书院的时候,每次被郁行安比下去,他都会产生这感觉。
那个出身于世家大族的郁行安,小小年纪就才名远播,又生得芝兰玉树,一入白鹭书院就盖过了他所有的风头。
他曾是山长最看重的弟子,但郁行安一来,山长就宣称不再收弟子,将所有的心力都耗费在郁行安身上。
他也曾经是书院最有天赋的学子。但郁行安来了之后,他才发现世上竟有这样的人——读书两遍,便熟记于脑海。
有时候,同窗们会闹着让郁行安展现过目成诵的天赋。他最讨厌郁行安在那时的神态——安静,温和,神色平淡,仿佛这并不是一个值得羡慕的禀赋。
但郁行安还是从了同窗们的意愿。当那些参差灵活的句式和异彩纷呈的藻饰,被郁行安平静诵出时,举座皆惊,人人都赞扬、钦羡着郁行安,可这些本来是属于他的。
卢七郎讨厌郁行安。他觉得,郁行安小小年纪,就戴上了这样令人讨厌的面具。他憎恨郁行安那张平静温和的面具,无时无刻不希望将他的面具扯下来,在地上踩烂。
但郁行安从未摘下这张面具,仿佛这并不是面具,而是他的本相。
郁行安年岁渐长,同窗悄悄问郁行安可曾许过婚配,一些同窗的姊妹或侍女来送冬衣,视线却在郁行安身上长久徘徊。
是他出身不如郁行安吗?为何在他最风光的那几年,这些小娘子也不曾这样看他?
后来,山长带他和郁行安一起去拜见节度使。节度使让他们即景作诗,他写下精心准备的诗作,暗自庆幸猜对了题,郁行安却挥笔立就,以一首即兴写下的应酬诗,获得节度使的赏识。
一首即兴写下的应酬诗而已。
郁行安的这首应酬诗被许多人称赞跌宕多姿、辞致雅赡,在西南道的三十四州传颂一时。
卢七郎再也不愿意写诗。
“卢七,你太沉不住气了。”终于有一天,山长说,“你亦有光明前景,不可被这些事蒙蔽心智。”
当时,山长语气和蔼,他却莫名从这句话里,读出了对郁行安的赞扬。
看,郁行安永远沉得住气,永远戴着温和面具,不急不缓。
那时候,他的脑袋也像现在这样,仿佛在燃烧,将他所有理智烧得几欲殆尽。
那天他走回自己的斋舍,在路上看见了郁行安。
那是一个晴日的午后,郁行安坐在湖边读书,郁家小厮不知去了何处。他绕到郁行安身后,将郁行安推了下去。
那年郁行安十三岁,他十九岁。他总是观察郁行安,所以知道郁行安不会水。
之后……郁行安似乎毫发无伤,他被逐出白鹭书院,失去了恩师的庇佑。
他毁掉了自己的一切。重新拜一个名师,再得名师认可,是他离开白鹭书院以后,每日每夜的渴求。
“郎君,郎君。”护卫的呼唤打断了卢七郎的回忆。
护卫问:“郎君,就快到肖家了。我等跟在苏家马车后头,是要做什么?”
卢七郎盯着苏家的马车,方才路人们纷杂的哄笑、苏绾绾精确的回答,和山长失望的目光、同窗震惊的诘问逐渐重叠在一起。
“毁了她。”卢七郎道。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冷得像冰。
他太讨厌这些凌驾于他之上的天才们,一口气说出六个毁掉苏绾绾的计划。
“啊?”护卫们齐齐愣住。
其中一个护卫犹豫片刻,低声劝了几句。他拂袖骂了几句,护卫们只好去买毒.药、雇闲汉。
最后一个护卫正打算走,回头一看,忽然道:“郁二郎来了!”
卢七郎遽然抬头,目光射向护卫所示意的方向。
郁行安带着几个护卫,骑马过来。
他安静从容,修长手指搭在缰绳上,夏日清晨的阳光穿过槐树枝叶,淡淡笼罩在他身上。
卢七郎像是被刺痛了眼睛,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郁行安勒住马,停在他跟前。
“卢七郎,好久未见。”郁行安道,“你怎么少了两个从人?他们去做什么了?”
卢七郎:“关你屁事!”
“又在图谋不轨吗?”
卢七郎瞳孔一缩。
郁行安仔仔细细打量他的脸色。这是第一次。
之前,哪怕是他把郁行安推入湖水,郁行安也只是看了他一眼,就转身离开,任由山长处置他。
这回是为什么?
卢七郎一边忍不住乱想,一边尽力平稳神色,大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