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向下看,学校、乡政府、派出所,卫生院皆收入眼底。道路变成一条带子,“带子”上,黄色的挖掘机缓缓爬坡。
山下已有了几分浅薄的绿意,依旧有小草奋力探出头来。
等待的过程中时笺看见灌木丛中有一个小小的、孤零零的鸟窝,仰着头,灰灰暗暗的窝仰着头看着天空。
远远听见摩托车的声音。
罗尔伍来了,戴着一顶小小的帽子,帽子下是一双大大的眼睛,只是那双眼睛没有了清澈。他似乎在一瞬间长大,稚气悄然不见,从孩子变成了一个成人。
“不管怎么说,初中毕业证终究还是得拿一个才是。人的一生很长,能遇见机缘一飞冲天的人极少。”
“家里的事政府会帮忙。我们不会让一个孩子失学。”
“你还这么小啊!”
小王喋喋不休。
各种安慰不休不止。
孩子的妈妈转过身,摸了摸眼睛。对靠劳力为生的人来说,失去了壮年的男人就像失去了一片天。
央斯基读小学的时候曾问时笺:为什么要读书?
时笺说,为了给未来更多的可能。
马静思和小王一人一句,罗尔伍抱着头,似乎哭了。
时笺在他身边坐下,伸手抱住他。
小王赶紧摸出手机咔嚓咔嚓拍张照片。
时笺有深深的不适感。虽然这是小王的工作。
“回学校吧。”
“我需要照顾家里。”
“好歹拿一个初中毕业证吧,现在做什么都需要一个初中毕业证。”
“我成绩不好,家里需要一个男人。”
时笺看着那张稚气的脸,和少年白头、长相成熟的弟弟不同,身为哥哥的罗尔伍长着一张娃娃脸。
时笺轻轻说:“我知道。但至少拿个初中毕业证吧。未来很长的,很长很长。”
一粒冰凉的水落在时笺脸上。
仰头看,竟下雪了。
山下细雨连绵,山上细雪纷纷。
“下雪了。罗尔伍。”
罗尔伍没有抬头。
“罗尔伍,老师知道你担心什么。”罗尔伍的家住得很远,两个儿子去学校后家中便只有她妈妈,有的男人心术不正,有的更是胆大妄为。所以罗尔伍妈妈需要他在家。
马静思将罗尔伍妈妈叫去了角落。
时笺抱着罗尔伍,感受雪纷纷落下。
每个人都说了很多,每个人都几乎忘了自己说了很多。时笺也找到罗尔伍妈妈。
“反正只有一年多了。义务教育又不交学费。好歹拿个毕业证,许多地方找工作都要毕业证。多读几年,多多少学一点儿,等他再长大一点儿再说。”
说不上是软磨硬泡,还是好言相劝,最终罗尔伍妈妈让了步。
汽车缓缓下山。
那块大石头被挖掘机清理掉,山路畅通。细细密密的雨雪却停了。
罗尔伍骑摩托车,比他们早一步到校。时笺陪着他走了一段距离,看见班上那群小东西一个接着一个走来迎接罗尔伍,帮着他拿书包和行礼。
仁真:“语文老师,为了庆祝罗尔伍回学校了,我们可以不可以不补假期作业了?”
“……请不要让我说‘滚’字。”似乎天塌下来还有仁真的嘴巴顶着。时笺抬头的时候却看见罗尔伍混在一群小子中,一群小子眼巴巴看着她。
痛苦需要自我消化。
也需要有人陪伴着帮助忘记。
纪夏问:“所以你就允许他们不补作业了?”
“算了吧。反正也是乱写。我们读书的时候假期作业不也做成了这个鬼样子?”
“可用朋友的这种事情取消作业——”
时笺一脸严肃,说:“纪夏,不要这样说。真正陪伴罗尔伍度过困境的是家人,也是他的朋友,作为的老师能做的其实不多……仁真也没有爸爸。很多事他们很小就被迫体会,也比我们能够体会,比我们知道什么是陪伴什么是安慰。人永远不要用一两句话,对某件事的一个态度确定一个人的品性。”
纪夏没有说话,只是拿过时笺丢在地上的篮球。下楼去找学校的小子们玩。
时笺远远看着,和小孩混在一起的纪夏似乎回到了大学的每个下午。
学校里,中层们调整好了课表,少上了一个月的课,但中高考的时间不会改变,期末考试的时间也没有改变。教学任务比以前重很多。
艺体美被挤压得喘不过气。
纪夏抗议。
王哥义正辞严:“美术中考要考?”
“不考。”
“那就算梵高重生也得抱紧语数外的课本。何况小学也有美术课啊。”
“还有更多要美术课的老师。对吧,时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