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好（下）

郑之文一生中最讨厌又最离不开的学科，是英语。西河镇位置偏僻，缺乏英语教师。虽然从小学三年级就有了英语课，但是实际上是由其他科目的老师兼任，每周只有一两节课，系统的教学是从初中开始的。

最初的英语老师是一个短头发戴黑框眼镜的女老师，据说西河镇有史以来第一个博士。话很少，说话声音很小。她只短暂地出现过一两个星期，郑之文已经忘记了她的长相与自我介绍。唯一的印象是某天，她和班上的学习委员徐梦从办公楼将改完的卷子和作业本抱回来——那时教室已经搬到小学部顶层，四楼走廊尽头倒数第二间的多媒体教室。因为离办公楼比较远，她们回来时已经上课了，那位女老师站在门口打电话，一口流利的英语。

徐梦和她对视一眼，眼中满是不可思议与崇拜。进教室后，徐梦用夸张的语言和身体动作向周围人描述了这个场面。等老师过几分钟进来上课时，郑之文没有看向讲台，而是看向徐梦附近的那圈学生。郑之文很难忘记那样的场面，十几双亮晶晶的眼睛望向讲台，热烈而又充满希望。

悲哀的是，接完那个电话后，这位女老师再也没有出现过。这位女老师先于英文之前那位男老师离去，郑之文对此其实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她听从班主任指示，从教务处借来一个很旧的收音机，在此后大概四五天的英语课上，一遍又一遍地给同学们放英语磁带自学。

因为没有老师，她就像小时候那样坐在讲台上。不同的是，她没有教鞭，只有带有杂音的磁带。她边放边拿出英语书跟着默读，大多数时候她都在发呆，脑海里一遍一遍回想那天看到的同学们热切的眼神。下课之后，她利落地收起录音机低着头回到座位上，往往整节课她都不敢抬头。

她们班总共有73个学生，多媒体教室没有之前的教室宽大，每组之间，前后桌之间的缝隙很小。平常就算有老师，也会有嗡嗡地低声细语，只有那几天的英语课，大家都很安静。只有在一遍与另一遍间隙中的四五分钟，郑之文才能听到一阵浅浅的呼吸声。

好在一周以后，她们有了新的英语老师，赵思齐。赵思齐个子很矮，长相很普通，说话时总是带着笑意。性格非常温柔，郑之文印象中他很少有生气的时候。

赵思齐并不是专业的英语老师，这件事是五六年后郑之文偶然得知的。他来上课的时候，常年拿着一本打印的厚厚的资料和一本划满五颜六色线条的教材。

来的第一堂课，他问谁是英语课代表，那时刚刚不到一个月，班上的班干只有代理班长郑之文和学习委员徐梦。郑之文尴尬地举手站起来回答他，目前还没有。他将手握成拳，抵在下巴上轻轻笑了一下。然后用英文做了一个简短的自我介绍，又用中文说了一遍。转身在黑板上，用漂亮的粉笔字，写了一个单词“Dream”。

郑之文认识这个单词，她大概猜到老师的意图。不出所料，他让大家都聊聊自己的梦想。班上的同学愣了一下，随即开始窃窃私语。他环顾教室一圈，问是否有人愿意起来分享一下。低声讨论的嗡响戛然而止，等了一两分钟都没有人举手或站起来。

赵思齐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得尴尬，勉强维持着微笑。郑之文看着他的表情，突然热血上头，举手站了起来。

赵思齐从讲台上走到她身边，笑着平视她，微微松了一口气。郑之文一时冲动，其实她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也没有什么坚定的目标。但是看着老师温柔的目光，她想了想，迟疑了一下，结巴着说，“我……我想成为……英语老师”。说完后，她的脑袋突然一片空白。听不见外界的声音，只看到赵思齐站在她不远处，嘴巴一张一合，微笑着注视她。

直到郑甜甜扯了一下她的衣角，她才缓过神来坐下。刚坐下，坐在她斜前方的徐梦突然鼓掌，班里随即跟着响起一阵掌声。她听着这阵掌声，心里有点发虚。

第二个举手发言的是郑甜甜，她说希望自己能够成为幼儿园老师，永远和小朋友待在一起。边说边用手轻轻地按了一下郑之文的肩膀，郑之文抬头看她说话，嘴唇都有点抖。知道她紧张，之文轻轻地握了一下她的手。郑甜甜反握住她，手心湿润。直到老师让她坐下后，她才慢慢放开。

她转头与郑之文相视一笑，想说什么，深呼吸一下，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那节英语课，是郑之文上过的所有英语课中最轻松最愉快的一堂。那天下午她编造了一个“Dream"，却听到了好多真实而远大的梦想。她认真倾听每一个人的发言，企图在多年后验证这些野心。

多年后，她与某位初中同学在陌生的城市中偶遇。起初，两人都有着多年不见的拘谨，做一些例行公事的寒暄。直到对方得知，郑之文从事与英语相关的职业时，她激动地拉着郑之文手，迫不及待地说“你还记得嘛？初中的时候思齐问我们长大后要做什么，你说要做英语老师……"

于是郑之文的思绪仿佛又被拉回到这天下午，她头昏脑涨地说出这个回答的时刻，此时的她怎么也想不到。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