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 别
等吴氏同张氏泪盈盈地把靠在大石旁睡去的妹巧叫醒,桥宝已背了从羊排村捞回的船夫的尸体,自那被淹没了一夜,现又完全显露出来的郎水大桥那头走来。妹巧哪受得这场景,只觉浑身发抖,眼前一黑,不知了后续许多事。
等她醒来,只见杨公、张氏、吴氏和桥宝正把那船夫摆放在离河较远的李世明小学的一间教室里。小学操场同教室挤满了受灾的乡亲,同过来帮忙料理丧事的人们混在一起,一时辨认不清了。妹巧一下扑到蒙了苕纸,手持冥币的船夫身上,怎么哭也哭不尽,扯着衣领柔弱地喊:回来!阿爸你回来!……张氏同吴氏拉也拉不住,劝也劝不赢,便随她哭个痛快。那桥宝因救不回船夫,自责难当,一人坐到门口咬牙切齿,垂头噙泪。大河仍在数百米外咆哮不止,两岸的树木同房屋在水中嘎吱作响,像要随时被裹挟去。
下葬前夜,思杰同思兰赶了回去。只见妹巧被张氏同吴氏细细打理了一番,那衣裳是妹巧自己绣的,那银饰是船夫自己办的。思兰一进门就淌着泪去抱哭瘦了许多的妹巧,思杰则站在门口,虽也十分难受,但更为那张精致美丽却悲伤憔悴的脸动情。见了思杰,那双哭干的眼又溢出两汪柔柔的泪来,安静地滴到紧握在裙间的手背上。你吴叔是为救吴姨妈同我们家去的,今后妹巧就你两个的姊妹了。张氏道。思杰为阿妈这话有些闷闷的不悦,但又不好在这场合直说。他给船夫添了香纸,也不敢去宽慰那女孩几句,就到门口同桥宝说话来了。
桥宝看出思杰的心思,他想那定也是自己的心事,于是提了两瓶酒,邀他到洪溪大寨的榕树下去吃。思杰倒了些酒到地上祭那船夫,自己喝了一口,道:我可不想做她的哥哥。桥宝笑,也倒了些酒祭那船夫,也喝了口,说:那人的心,我劳心劳力却不曾触及,你不言不语就轻易获取了。我想不明白我差了你哪里。思杰疑惑地望着他:你知道她合心哪个了?桥宝无奈笑:我两猜个拳,谁赢了,谁去问她心里合心谁。那思杰不犹不豫地伸出手,桥宝却临时在心里退缩,末了还是伸了手去。思杰赢了,却又高兴不起来。你知道我阿爸阿妈的意思,我非得娶个吃官饭的不可。桥宝望着他:你这是什么意思?思杰喝了口酒,说:不过从见她起,我就知那是我这生想要的人了,我打心底想要她!桥宝把酒又撒了遍地,道:我救不了她阿爸,她心里定还怨我。思杰不喝了,忧郁地垂下头去。如果……如果她合心的是你,你要她么?桥宝吞吞吐吐地问。思杰没抬头,却坚定地回了句:要!
船夫的后事办妥后,张氏就叫妹巧到杨家同思兰住来了。这个暑假,四人也还去那涧子掰螃蟹,去那田头摸螺丝同泥鳅,也还越过“各皀夯孤”到小家碧玉似的加劳村游泳。不过这次,哪个心头都蒙了层好像悄悄约定了别要去戳破的感伤。等妹巧把船夫的事忘深了些,桥宝就邀她到渡口上说话。妹巧茫茫地望着弦月下的河面,不知身将何处,也不知桥宝为什么叫自己来。妹巧,我问你个事。桥宝说。妹巧转过脸来,静静问:什么?桥宝不再害怕看她那双明净的大眼了。我问你,如有一个将军同一个宰相同时欢喜你,你要哪个?妹巧已知少年少女许多事,故也不像原先的惊慌同迫窘。她静静道:将军会有将军的夫人,宰相会有宰相的妻妾,妹巧哪有挑的命。桥宝低头一阵,拿了一颗扁鹅卵石打了个水漂,说:我知你合心那宰相。这句触了妹巧心,这时才见那脸上的羞色,一切都看在桥宝眼里。桥宝空着心笑:我要到军营去了。妹巧望他。什么时候?九月。到哪里去?拉萨。妹巧竟失落起来。桥宝认真,决绝,又温柔地道:你若要我回来,你便同我阿妈讲,我便是做逃兵也逃回来。你若不要我回来,我就死在战场了,也誓不回来。妹巧一时吐不出个字。桥宝噙了泪柔柔地笑:我不要你现在说,容你一辈子的时间想。妹巧忍不住这情景,掩了泪朝后方跑去,留桥宝一个在河边不知是哭是笑。
九月,桥宝掖着渺茫的希望,戴了风风光光的大红花,在锣鼓声同送别的人潮里登上入伍的班车,一排一排,茫茫然朝远方去了。
思杰知道桥宝是为自己走的,为不负他和自己,预备同爸妈说:不要这个妹妹,要这个媳妇。没等他开口,杨公同张氏已决定搬到县城里去住,吴姨妈也被喊到省军区去住了。老人们叫妹巧同去,妹巧舍不得阿爸,舍不得杨婆,舍不得黑瓦杉木屋,舍不得那桥洞,便谢了老人家好意。思杰想这多事之秋不是时候,妹巧又正戴孝,故忍住许多心思,等合适时再计划。
怎么了?
没什么。
我背上湿了一块,你哭了?
我给你捂干。
没事。我热着呢。
后来他回来娶她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