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顺当地为她画好了妆,又捧着妆奁匣子,与蝶儿坐在一起,乖巧地随她往积水潭边的忘机亭去了。
忘机亭,名为亭,实则宽敞如阁。
商会的杂役提前一天赶到,已将四周积雪和杂草清理干净,又将里面布置妥帖。大红毡子铺地,余下自亭角垂下半边,既阻隔风雪,又不遮挡视线。四周八座博山炉,内里焚梨蕊香搀无烟炭,闻香为辅,取暖为主。
中间一张铜炉围桌,可以围坐烤肉、涮锅子,又能烘腿保暖。
亭前三间河房也被商会定下,一间充做后厨,供下人准备吃食和酒水,另外两间暖阁,用来安置怕冷的女眷和男宾。
商会众人酒过一旬,段不循方才与谢琅和陆梦龙姗姗来迟。
陆梦龙常去山西会馆与段不循厮混,众人与他早就脸熟;谢琅倒也并不陌生,只是这人端方雅正,平日并不好宴饮交游,今日前来与众贾为伴,实是稀奇。
一番推让,众人重新落坐,段不循坐在会长周友臣身侧,谢琅次之,自称今日乃是随友赴宴,恳请众人勿要介怀,尽情欢乐便是。
陆梦龙则不拘小节,与众人一拱手,教随便留个座位,自去河房中指点烤肉去了。
寒暄既过,话到正题,议的乃是今岁的买办之役。
静临到时,正将这话听了一耳朵。买办的意思她理会得,便是内府各项需求用度交给京城坐商、行商和铺户采买,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本是两愿之事,为何称为役,她便不甚清楚了。
心中好奇,因就向亭中张望过来。
满亭陌生面孔,只有段不循和谢琅是她认得的。
段不循嘴角噙着笑,似乎正在聆听说话,没有看到她们到来。谢琅则与众人一起,闻声向她和红萼看来。
看到静临,谢琅面上浮起一个客气的笑容,与她遥遥颔首。
静临亦回以微笑,心道难怪翠柳说呢,真个是与银儿长得有几分形似。不过举手投足和浑身气度,更神似水生罢了。
红萼捕捉到静临的张望,微蹙起眉头催促,“别看了,咱们到里边去。”
这口气与吩咐蝶儿一样,静临察觉到,却并不介意。她愿意为了丰厚的酬金,给红萼当一天尽心尽责的下人。
待到静临进了河房暖阁,段不循的目光方才追过去,只看到个青布面皮袄的背影。
周友臣笑着对段不循道,“段兄又得佳人,如此艳福,真是令人羡慕啊!”
段不循笑笑,不去分辨他说的是红萼还是静临,还是从前那套话,“相识而已。”
周友臣笑着摇头,暂搁风月,回归正题,“去年宛平和大兴两县铺户的银子还没结呢。”
段不循应景地皱眉、叹气,“是啊!”
他自知道周某人的意思。
买办之所以称为役,不过是因为内府拖欠银两已成积习,管事的太监一换,新到任的又常常不认旧账,加之强行摊派,要你用五十两银的价,去买五百两银子的东西,是以谁都不愿意摊上这事。
奈何开门做生意,向来是商不与官斗,只好推、躲、商量,或是拉同行垫背,直截了当说“不”,是万万不敢的。
山西商人自来讲究团结、义气,因此结社成会,每遇这样的难事,便要坐在一起议一议,让那有能耐的出一出血,帮一帮老乡。
段不循自然是这些人之中顶有能耐的,除此之外,也有会长周友臣的捧杀之力——他这个会长是段不循辞让后方才得到的,是以心中一直不大痛快,便总是暗暗地与段不循较劲。
年终买办之役每年都有,段不循从前年轻气盛,被人捧几句难免飘飘然,也存着点立威立德的心思,便常常出头相帮。这些人当时感激涕零,恨不得五体投地,可答应的事,却往往口惠而实不至,细想起来,没有几件是兑现了的。
段不循是不缺银子,但他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他这个人更不是什么舍己为人的大善人,事后思量起来总觉得耿耿于怀,总想寻个机会找补回来。
可巧,今日这些人又要开口,机会这不就来了。
果然,周有臣见他只附和、不搭茬,便又笑着给他戴起高帽,“不循年轻有为,实是我们会中翘楚,又慨然高义、最念乡谊,实乃商有士行,令人钦佩啊!”
众人齐声附和,举杯相祝,“敬段兄!”
段不循毫不客气,只微微含笑,亦举杯环顾,将周会长和众人的恭维一一收入眼底。
静临被红萼支使来到窗边,将窗户开了一道小缝透气,便正看到这一幕。
河房距亭子不过几步路,半毡又不隔音,她将听到的只言片语连带着心中的猜测缀连到一处,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结论:此人性豪阔,好排场,喜吹捧,重脸面,爱美色。
是个既不坏也不好、金镶玉饰草包里、一眼就能看透,甚没什么趣味的人。
瞧他那笑容,矜持是假,傲然自得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