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大启天瑞二十九年,腊月二十三,小年,自卯时起,这天既无云气,也无雾气,似尘非尘,似霾非霾,晦暗得不见人踪,许久才逐渐开朗。
巳初,乾元宫一盏白瓷茶杯落地的碎裂声让宫中欢愉的气氛戛然而止,未几,锦衣卫倾巢而出,京师好不容易恢复的歌舞升平消散,街面变得肃杀起来。
两个时辰后户部尚书、兵部尚书、两京太仆寺卿从乾元宫西暖阁匆匆离开,深怕圣上将满腔怒火倾泻在他们身上。
原因无他,八月北边异族中的一支派出四万精兵南下直逼京师,京师周边七镇援军因战马不足,缺少粮饷竟一触即溃。圣上被吓得秘密逃到宝清,九月这支异族于京师城郊烧杀抢掠整整八日后扬长而去。
父子君臣皆是幻,万般不若自家偷。今日圣上在乾元宫召见户部、兵部、两京太仆寺主官,意图在接连两月的严查震慑之后得到一点好消息,可惜,没能如愿。
听到举国已无马可缴,京师周边京通十三仓竟无余粮时,圣上在冷笑中砸碎手中杯盏,恨声道:“今丑寇跳梁,物力不及,闾阎犯难,贪墨之夫,如窃朕国。”
几个臣子俯首贴地,在严冬里汗流浃背。
两千里外的代京,皇朝帝王的怒火还未烧到此处,定远侯府的下人却已感受到了家主的滔天怒意。
侯府四姑娘早间突发奇想爬到花园的假山上望远,下来时踩到暗冰,摔至昏迷不醒,平素里给侯府请脉的唐老太医用尽方法也无济于事。
江南今年的冬天格外阴冷,晨间冰针簇簇遍悬房檐,为家中众人安全计,侯府主母要求仆人每日皆要将人可踏足之地的暗冰除去。
四姑娘爬上假山时还好好的,这日又未下过雨,偏下来的时候踩到暗冰摔下来,这可不是什么巧合。
侯夫人命人将清扫花园的仆妇全部捆起来审问,可惜,没得出个什么结果,要么说不知道,要么互相推诿。
最终,定远侯怒上心头,令人将当日打扫花园的仆妇全部打三十板子赶出府去,这样冷的天,三十板子下去还有几人能留下性命,仆妇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就被人堵着嘴拖将下去。
出事当日跟在章四姑娘身边的两个一等婢女本要直接杖毙,侯夫人念在她们跟了四姑娘一场,向侯爷求情后被打了十板子贬到江安庄子上去了。
腊月二十六,章四姑娘昏迷已有三天,母亲侯夫人哭得眼肿似金鱼,日日在她床前唤着她的乳名:瞻瞻,盼她能醒过来。
看着她无知无觉的模样,父母兄嫂、姐姐、侄子侄女,一大家人愁云惨雾,好不容易才强打精神轮换着陪在她床前。
大多时候,章四姑娘床前会有人说些她童年的趣事,说家中又有什么新鲜事,说着往后她能做什么,想要唤醒她的意识。
偶尔,有人坐在她床前一言不发。
甚至,有人会在间隙里嗤笑出声。
他们以为床上的人什么都不知道,毕竟,老太医说四姑娘身上并无外伤,筋骨也上好,这是离魂之症。
可这些人不知道,章四姑娘的躯壳里住进了别人。
阿云凭以往的经验感觉出她来到这里已经三日。
第一日,她感受到有人为她梳洗,活动手脚,极少时候她能听到细微哔啵炸裂的声音,她能体会出空气是暖的,周遭应是燃着碳,这都是她不曾有过的感觉,被震惊得久久回不过神。
然后她感受到了胸腔中心房在跳动,这感觉如此新奇又鲜活,她愣愣地跟着那跳动节拍数着数,一直数到意识模糊。
她听到有人在旁喁喁私语,虽然大部分都不明其意,但不重要,她的心中充斥着难以言喻的激奋,她想尖叫,想呐喊。
第二日,她就觉出不对劲来了。她被困在了这幅躯壳中,既无法指挥这身躯,也无法将自己的意识抽离出来,只能躺在这里一动不动,心中不由得沮丧又焦急。
她想起身,起身看看江南的冬日与北地有何不同,起身感受一下作为人是什么滋味,她拼命想睁开眼睛,无奈力不从心。
第三日,她听完有人在她耳旁说的话,努力将其和前两日听到的声音联系起来,她记性颇好,不曾遗漏丁点儿信息,由此弄清自己应该是变成了一个叫章芝韵的姑娘,这章家应该颇为富庶,人丁也颇为兴旺,她想。
又是夜里,耐不住连日的熬更守夜,屋里守着她的人约么是睡着了,除了均匀的呼吸声外,这屋里一丝其他的声音也无。
一股阴冷气息袭向面颊,阿云以为是婢女疏忽,忘了添碳,好在她盖着厚厚的被子,不至于被冷着。
突地,她耳旁响起一个声音,是一个女人。
“你答应帮我做一件事,我就让你醒过来。”
阿云不以为意,这几天在她耳旁说话的人太多了,她起初还会受到惊吓,觉得新奇,现在内心毫无波动,且这几日说什么的都有,听听也就罢了,管不了也懒得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