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白鸽的灯又亮到了凌晨。
我半夜醒来,从窗帘缝里望见了沉寂在黑夜的落镇。那是怎样的一片安静祥和呢,只觉得沐浴着月光的小镇褪去了全部的绚烂色彩,只留下空洞的黑白,这让我有种全世界只剩我一个人的错觉。窗外除了月亮,只有白鸽的屋子还在吵闹。那样的光,意味着学习,意味着刻苦努力,意味着希望。
只有我知道,在那光里,有一颗种子正在生长,糜烂,发出恶臭。
“快睡了。”我摸出手机,给白鸽发消息。
我很快得到了回信,只有一个简短的“好”。
十分钟之后,那盏灯终于熄灭了。
世界又恢复了平静。
但这仅仅局限于我的王国以外的世界。我的房间只属于我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所以,无论我是吵闹,还是安静都与旁人无关。
我打开灯,我想好那画幅要怎么画了,我在那层蓝绿色上画上了更深的蓝,一层层叠加,由上到下,由浅至深,慢慢过渡,最后消失于浓重的黑。
那是深海。
我的深海。
我拿出白色的颜料,画了一个少女,一个赤 裸的少女,她舒展着身体,向下坠去,等待她的是一片火红的珊瑚群,它们蔓延着,张扬着,吞噬着。
我想叫它沉溺,又想叫它深海。
沉溺深海
我沉溺深海。
我沉溺于你的深海。
我沉溺于世界的深海。
我无法自救,无法挣扎,只能明知结果却漠然地等待死亡。
光明与黑暗,被我描绘在了同一张纸上。并在黎明到来的时候熄灭干净。
我走出房间,那一室的吵闹都被冲散得干干净净,没人知道里面曾经历了怎样的畅叫扬疾。
这种感觉陪我度过了很多年,直至今日,每次想起你,都会给予我无穷无尽的灵感。有好有坏,我照单全收。我把它们都融进我的画里。
我始终感谢上天让我遇见你。
我记得抱过你以后,我们就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面。
我们都变得很忙,很忙。
你被学校选去参加数学竞赛,杜月铭被迫去集训,周郁郁要参加舞蹈比赛,白鸽依旧在她的书桌前刷着题海。我跟着先生四处写生。
我画遇到每处风景,画巍峨的山,画墙角的野花,画山涧溪水,画街东头被一根铁链拴了一生的老黄狗,画我的奇奇怪怪的梦。
什么都画,就是不画人。
我画的人都有你的影子。
我失去了这项能力,就像老黄狗浑浊的眼里流露出的自由的渴求一样,可望不可即。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从内心到身体的感受到了由衷的悲哀。我的笔尖再也无法画出形色各异的人,就如同鸟儿折掉了半边翅膀。同时,我又有了一丝欣慰,从此,我手下的人物不是你,也会全都是你。
我就是这样,复杂,纠结,同时又看得很开。我把这些矛盾的特质揉进了我的画里。先生说,我给每幅画都赋予了独特的灵魂,忧郁又悲戚。
他问我怎么做到的。
我没有回答他。
他的眼里立马落满了悲伤,他说,“罢了罢了,我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天赋,我始终败给了天赋。”
当然我没有告诉他的事情还有很多。
比如,我在去城西写生的时候,遇到了已经去上大学的詹青青。
又比如,我看见詹青青手里抱着的一个小婴儿。
我问她,“你的?”
她毫不避讳地点点头。
我又问,“多大了?”
她说,“五个月了。”
“真可爱。”我说。
她抱着孩子,笑着说,“我也觉得。”
她和以前有着翻天覆地的变化,褪去了眉眼间的青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名叫母亲的温柔。
孩子在她怀里有些躁动不安。她熟练地撩开上衣,开始行使一个母亲的职责。我有些诧异了,在我的记忆,她虽说大了我几岁,是比我要成熟一些。但现在的她成熟得有些可怕了,这超出了我的想象。她轻轻地拍着孩子的后背,抚平他的不安,她问,“先生近日还好吧。”
我说,“挺好的,他就在不远处,你要不要过去见见他。”
她摇摇头说,“不了,孩子要睡觉了。”
我问她,“那你带着孩子怎么去上学啊。”
她说,“不去了,我退学了。”
“是因为孩子吗?”我问。
“不是,”她说,“我只是不想离他爸爸太远。”
“你先生真幸福,有一个这么爱他的妻子。”我说。
她依旧微笑着,没有搭话。我看到她脸上慢慢浮现了一种叫悲哀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