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3 磐石
日,昨天发了烧,婉娘敷一天的冷帕子,你今天早上才退了烧。还好你命大……一会儿我叫婉娘来给你换药。”
裴韫说完,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试探性地盯着宁颂的脸看了一会儿。
宁颂唇瓣翕动,用破锣嗓子问了一句:“文鸿盛呢?我记得他背我回来的……他怎么样了?手臂上的伤有没有事?”
裴韫抿唇,没有立刻接话。
昏迷前的细碎片段闪过脑海,睡梦中那恐怖的一幕幕不断在脑中轮回,尸山遍野,断肢残骸。
宁颂眸中满是不可置信,却又带着几分试探的小心,声音带上了急促,好像被火追着烧一般:“告诉我……别瞒着我,他怎么了?”
裴韫垂眸,似是有些不忍:“文鸿盛伤到了右手臂,动了筋骨。血倒是止住了,只是不知道接下来恢复得如何……你无需担心。”
动了筋骨,怎么可能不担心。
她唇瓣不可遏制地颤抖着,眉头紧紧锁在了一起,眼中的急迫与不可置信似是燎原的野火一般,催动她一阵猛烈地咳。
裴韫登时手足无措,想要为她拍背,却不能伸出手去碰她背上的伤。
须臾,宁颂的中衣又洇红了一片。
“你别激动,文鸿盛现在正好好养伤。从那样混乱的场合活下来就已经是命大了,你后背又被缝了几十针,现在还咳来咳去的,你找死啊?”
宁颂趴在床上,没有接话。
裴韫手足无措蹲在那里,怔怔看着宁颂肩膀在微微颤抖着。
宁颂重伤昏迷时,看着宁严亲自找来的医女一声不响进了宁颂的房门,一针针穿插在皮肉上。重度昏迷的人并非没有直觉,虽然她的嘴里被塞进了布团防止无意识咬伤,可即便如此,隔着厚厚的门板,裴韫依然听到了门内传来的痛吟。
裴韫知道那种疼痛。
在他还没有进入尚书府成为李相幕僚的时候,他人生失意浑浑噩噩,偶然被歹人所伤。
没有针线可以缝,便只能火烙止血,生生忍受着那种疼,宛若被人下入油锅烹炸一般。
他们这种人向来不怕皮肉之痛,不怕骨化形销。因为与自己的生命相比,信仰、道义、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人,这些种种被都视为远超生命般的存在。哪怕自己被凌迟千万次,也绝不想自己守护的人受到半分伤害。
这种痛苦……裴韫感同身受。
世界上没有人能比他更能理解宁颂的心情。
这世上的感同身受并不是指同理心高强者能幻想别人遭遇的痛苦,并加诸在自己的身上。只是所谓的平庸人物必须亲身经历足以毁灭身形的迎头巨浪,亲遭苦难者,方有资格说出“感同身受”四个字。
譬如眼睁睁看着重要之人惨死。
对于剑客来说,伤及筋骨不能提剑,与死何异?
“文鸿盛早上还来看了你,听说你退烧了开心得不行,说等你好了,再请你去仁会楼。”
闻声,宁颂一点点攥紧了拳头,闷在枕头里哽咽着。
“是阿盛哥背我回来的,那么长的朱雀大街……如果不是为了我,原本他可以不用伤得那么重的……”
深深自责将她卷入漆黑的浪涛中。
裴韫伸出手,轻轻放在了她的肩头,没有过多的言语,而是任由宁颂发泄着。
“当时的街上都是发疯的乱党,到处都是哭嚎声……刀剑阻拦不住攻击百姓的乱党,所有人都在下意识的用身体去挡。府里的队士们没有一个临阵脱逃的孬种……我恨自己没有保护好长安,没有保护好同生共死的队士们……”
她的身子颤抖着并逐渐缩成了一团。
殷红的血再度洇湿了中衣。
裴韫想起了自己去朱雀大街抬人时的场景,宛若人间炼狱,此生不愿意回想第二次。
他叫不出名字的队士,可以为了护卫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而用血肉之躯阻挡刀剑,一排排的玄青鲤袍排成了人墙,哪怕死了也没有断开一点缝隙。
血肉之躯,却坚如磐石。
裴韫抬手狠狠拂了一下脸,趁自己情绪还算稳定时缓缓站起了身,说道:“……我去叫婉娘来给你换药。”
说完,他迈着略有虚浮的步子出了门。
廊上,裴韫靠在廊柱上抬眼看着院中柳叶尽落的萧森枝杈。
好像……冬天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