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结
李氏一倒,西苑里没了主人,国公府内宅的事务也有些没头没尾。国公爷本来还想求着闻舒照管家业,但是考虑到她与卫怀舟即将搬去新宅,又被闻舒打着太极拒绝后,他也就不好再开口了。
但是李氏还跪在祠堂里,等她在祠堂里好好忏悔罪过出来后还得继续禁足,暂时也没法摆她管家娘子的派头。
国公爷思来想去,便把主意打到了絮微的身上。但是絮微年纪尚小,打开头他便只把她当一个美妾看待,喜欢的是她的艳丽姿容与乖巧顺承的性子,并不想给太多的实权,以防又养出一个能骑到他头上的李氏。
两害相权取其轻,他琢磨了许久,想出了个折中的法子——在卫怀舟搬去新宅之前,还是让闻舒与絮微二人一同照管后院,先把这一阵糊弄过去了,以后的事则以后再议。
闻舒面对着他这几次三番的请求,终于还是将这桩差事应了下来,所以现在的清和苑逐渐忙碌了起来,不再像从前那样宁静出尘,也没法做这奢靡与权势交错的皇城中的一隅避世隐居的天地了。
京城近来寒风凛冽,不久前还温和的暖阳已经成了稀罕物,院里的树木失了阳光的普照,又受着寒风的摧折,枝上的叶子落了个干干净净,只剩几个通天的光溜溜的枝干了。
这天,依旧是个冷风席卷天地的深秋之日。
絮微拿了府里上个月的账册,正在清和苑请闻舒帮忙。
她虽不是官宦世家的小姐,但到底是识过字念过书的,对这些管家的事情也很上心,不过几天就学得有模有样了,闻舒这个“师父”当得也很轻松。
清和苑的书房是个僻静雅致的所在,侧面开窗,窗外一丛绿竹斜映而来,将屋外阳光筛成细密轻柔的亮。人坐在案前,被陈年古籍旧卷包围,墨香淡淡,不消片刻,便心静如水了。
闻舒把今日查点完毕的册子放到一旁,抿一口茶润了润喉,看着安安静静坐在身边的絮微道:“人我已经安排好了,你挑个日子,带着你娘一起走吧。先去西河住一段时间,然后……”
“夫人,”她骤然出言打断了闻舒,一双多情的狐狸眼此刻盛着单纯,说出口的话却是倔强得很,“我不走了。”
闻舒有点懵,搁下杯子,转了身子正视着她,“你可是有什么难处?或是我的安排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不,夫人的安排没什么不妥当的,我也没有什么难处,是我自己不想离开了。”
她今日之形貌,已经和先前在族老面前柔弱可怜的仆人之女大相径庭了,身上的衣衫换了海棠红缎斜襟长袄,髻上多了两朵金丝珍珠六瓣花,衬得人多了几分喜色。
现在她做这般乖顺的模样,也少了些卑微祈求。
闻舒不禁想起数月前的事情来:有一日李氏出门上香,周妈妈趁着这个时机突然来找闻舒,求她救自己女儿一命,只要闻舒能够送她们母女二人离开,帮着她们逃脱国公爷的控制,她愿意将李氏的计谋全盘托出,并在必要时刻帮闻舒作证。
周妈妈那时声泪俱下,连连苦求,闻舒以为是国公爷强迫弱女子为妾,心生怜悯,早早就为她们安排好了后路——无论是一场大火将一切湮灭于无形,还是某天忽然失踪走丢,只要用一个法子让国公爷相信她们已经不存于人世了,剩下的一切都好办。闻家在京城中只剩下了少数几个后辈,声势大不如从前,但是在西河老家,却还是有着些人脉,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帮她们母女俩躲过这场祸事还是绰绰有余。
但是……
闻舒低眉一笑,在心里将做了这么久的筹谋梳理了一遍,也不直问她为什么不走了,只旁敲侧击道:“你若是留下,以后就得在老夫人手底下讨生活了。虽然她现在失势,但在国公爷心里,却还是看重她的。”
絮微跪坐在垫子上,听出了她的话外之音,“多谢夫人劝我,我也并非贪恋京城繁华,觉得隐姓埋名在他乡过一辈子有什么不好,只是,我确实有自己的考量。”
她微微一笑,宽慰道:“夫人也不必自责,老夫人做错了事,母亲帮您是应该的,将真相公之于众,让歹毒之人受到惩罚,是良知尚存之人的分内之事。只是,个人有个人的活法,夫人只是凡人,怎么能度苍生呢?”
……
送走絮微后,闻舒一个人在书房坐了许久,屋里明明是暖和的,但是窗外呼啸的北风却像是拥有了穿墙凿壁的威力一般,直冲冲地灌入了她的心里。
妄图害她的人已经受到了惩罚,她也马上就可以离开这里了,可是,她却始终高兴不起来,像是有一块顽石,压在她的心头。
她只是凡人而已,没法度化,也没法拯救太多人。
压抑了多年的记忆再度翻涌上来,她仿佛行于尸山血海之中,身后是万千民众对于胜利的欢呼雀跃,但前方却是亲人的尸骨,她所走的每一步,都有着闻家祖辈的血在护送。
这样的路途太过残忍,但是她已然没办法停下脚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