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霖铃(二)
暮夏与秋的临界,总是躲不过一场泼天的雨。但苏州这样清丽的小城,不到最后一刻也不会黑云密布。它只是把天色阴成蟹壳青,映着苍翠的竹与树,仿佛白宣纸上洇开了花青墨,近的深一点儿,远的浅一点儿。
银瓶从廊下走过,一缕子凉风绕过来,敲响了那同样苍青的铁马,迎面吹在脸颊,像拂过来一张凉帕子。
裴容廷一早就出门了,似乎是他们北上的军队里有个张将军来与他商议携军渡江的事宜。银瓶吃了早饭,打听来了桂娘在府上的住处,本来她有心事要找桂娘询问,不知怎的,小厮只是拦着,说老爷不让她见桂娘。她只好又挨了一阵子,借着找柳姨娘,到她房里坐了好一会儿,才鬼鬼祟祟地溜了出来,逶迤寻到了安顿桂娘的小房子。
梢间里,桂娘已经醒了,正半倚在窗下的凉榻上。她穿着玉色的小衣,蓬着头发,头上搭着一块青绢汗巾,小瓜子脸惨白,长长的吊梢眼眯着,更显出一股子疏离冷艳。
也没人服侍她,她就自己捧着青瓷药盏,半天也没吃一口,只管眼神涣散地往窗外瞧。
银瓶站在竹丝帘栊外看了半日,终于看不下去,打帘进去,轻声道:“你再不吃,药就凉了。”
桂娘忙警惕地看了过来,看见是银瓶,立即挣扎着要起身,嗓子沙哑地叫了一声“徐娘”。
银瓶皱了皱眉,疑心自己听错了,走上前又问道:“姐姐方才叫我什么?”
桂娘昨儿喊得喉咙破了,早已不是从前娇脆欲滴的小花旦嗓子,她赧然笑了笑,勉强道:“徐娘。”顿了一下,她又叹道,“昨儿多亏了你,可叫我怎么谢你才好。”
银瓶愣了愣,在脑子里怎么也没拼出这两个字来,她想要询问,可看桂娘开口艰难的样子,也没问出口,只笑道:“姐姐怕是不知道我的名字。我从前在勾栏里有个叫银瓶的花名,我们大人也没给我另取,姐姐也这么叫我就是了。”她低了头,“至于原来的姓……不瞒姐姐,我早已经不记得了。”
桂娘怔道:“不……不记得了?”
银瓶点了点头,道:“四年前我许是生过一场病,从前的事一概不记得了。”她忖了忖,终于问出了此行的意图,“对了,我今日来,除了看望姐姐,还有件事想问问姐姐。我听姐姐的谈吐,总像是见过我的样子,我只好奇,我与姐姐从前可认得?”
桂娘惊了半天才缓过神,手紧紧握着药盅,心里却像决堤了似的。她思及自己昨日的所作所为,还没开口,眼中倒先滚下泪来,扑落落往药盅里掉,悔恨呜咽道:“是我油蒙了心肝,对不住你,昨儿不问青红皂白,竟做出那等混账事,是我该死……”
银瓶吓了一跳,忙道:“姐姐这是说的什么话!”
她见桂娘号啕起来,一时没头绪,只好扎撒着手白站着看。裴容廷原是不许她见桂娘的,她偷溜来套话本就冒着风险,见桂娘情绪不稳,便也不想久留。她把桂娘手里的盅子接过来放到小梅花几上,起身便要告辞,却被桂娘死死拽住了手。
桂娘抽噎道:“别,你先不要走。我认得你,不仅认得你,你从前的事我都知道。咱们从前在天津,是在一条船上被卖的,我告诉你,我都告诉你——”
银瓶登时住了脚,震惊地回望着桂娘,乌溜溜的眼睛亮起来,像是擦亮了的火苗,难以置信道:“姐姐知道我的身世?”
桂娘含泪笑了,才要说话,却被人生生截断了。
“银瓶。”男人的声音响起,他从门外随风扫进来。
桂娘抬头,正看见裴容廷站在门口,身后是灰沉沉的天色,他穿着天青的袍,挺拔笔直,仿佛青灰石板上一点儿突出的浮雕,周身透着生冷的凛冽。
银瓶忙转过身,知道自己违抗圣旨被他捉住,一副认打认罚的样子,小声道:“大人回来了,我……”
“眼看就要下雨,你还这么到处乱跑。”他倒也没发脾气,只是脸色影在竹帘下晦暗的光里,让人看不清楚,他又命银瓶道,“你去茶房煎一盏雀舌来。”
裴容廷从不支使她做事,今儿是头一遭,她心里疑惑,却也不得不从命,起身出去了。
天气已经见凉,她穿着密合色洒金的夹衫,桃红缎裙,是这清冷的屋里唯一一点儿暖意,她走了,那点儿人气儿也跟着走了。裴容廷走进来,更是压低了气氛,一双凤眼像是浸在寒水里,只肖看桂娘一眼,便让她打了个冷战。
“裴大人……”
“我已经和白司马明说,赎了你一道上京。”
桂娘大惊,盯紧了裴容廷,却又不敢说话。
裴容廷在靠墙的一张太师椅上落座,手搭在乌木的扶手上闲闲敲点。天阴,光线暗了,反倒更显他的手指瘦长,像玉骨筷子一样有冷冷的光泽。他再开口,端肃的声音里更多了威胁的意味:“我能救你的命,也能要你的命。若你在她跟前敢提一个字的从前,就像今日这样。”他幽幽瞥了她一眼,“有你后悔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