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我从未想过我会爱上一个人。
也从未想过我的初恋是以这样的方式展开。
从她和别人接吻开始。
再从她在高楼一跃而下,结束。
*
小香不允许我追随她,所以最后那几年,她执意只留下我孤零零地存活在这个世界上。
“啊呀,樹,春樹啊,这太悲观了,小香是想你好好活着才对,天冷了,来饮些东西吧,来吧。”我的邻居招呼我,虽然看不见,但我想他的妻子一定就站在一旁微笑地看着我。
“是今年的甜酒呢。”果然,下一秒濑户律太太的声音传过来,她略微沙哑的嗓音充满了幸福和快活。
我的大脑为此空白、呆滞一瞬,那幸福的声音好像是一把利刃劈开我脑袋,刺痛再从我喉咙开始传遍四肢,我狼狈地喘息几口,像是一条濒死的、阳光下正散发着腐烂气息的鱼,恶心阵阵。
濑户律太太还说了什么,我已经听不清楚,眼前突然一片模糊,仿佛又回到了小香离开的那一天。
她说要出门买些水果,我想和她一起去被拒绝,她说外面在下大雪,我这样的……不适合在这种天气出门。
于是我留在家中等她。
小香出门时把灯关上了,我听见电灯熄灭的声音,成为盲人之后,听觉的确比之前灵敏许多,冷风滑过玻璃窗的声音清晰可闻。
“小香,如果雪下大了就打车回来吧,或者我去接你……”
我隐约听见她一声轻嗤,随后是门关上的声音,滋拉——我费力咽下从牙缝里渗出的唾液,想要缓解快要冒火的喉咙。
小香,小香啊……
我突然感到一阵反胃,胸口好像有个大窟窿,无数只蠕动的小虫子正钻出我的身体向窟窿爬去,我扶着轮椅慢慢倒下。
身体仿佛涂满了小香最爱的那款奶油,现在我也要和奶油一样软化开,再润润地流遍她全身每根骨头,每个关节。
“啊呀,春樹?你怎么了?”
濑户律的声音在耳边炸开,听上去有些惊慌,我抬起头,整张脸扭曲到变形,手指伸进嘴里死命地咬,很快就尝到血腥味。
我那善良的邻居惊慌失措地要来扶我,可我只闻到一股血腥味,夹杂着水果腐烂的酸臭味,恶心反胃感从小腹一路窜到胃里。
最后,我“哇”地一声吐在濑户律身上,粘黏成泥的呕吐物从我下巴蔓延到胸口,溢出食物发酵后的酸味。
“邦彦!快拿条毛巾过来,嘿,你在听吗?还需要水……算了,你先出来看看!”
濑户律在大声叫唤他唯一的儿子,那小子今年大概有十九岁,或者是二十岁吧,很是喜欢小香的一个孩子。
我的耳朵嗡嗡响,半仰在地上像条被热晕的狗一样喘着气,地上融化的雪水已经浸湿我的内衫,我感觉到冷,牙齿打着冷颤。
小樽的冬天可真冷啊。
濑户律叫唤第三遍的时候,邦彦才慢吞吞地拿着毛巾走出来,斥责道:“管他做什么?真不像话啊……”
后面又说了什么,我没有再听下去,真不像话啊,竟然被一个比我小那么多的孩子训斥,不过也真难为情的。
“紫舞香……”邦彦还在大声地吐着话,好像他声音越大,越能羞辱我似的。
我闭上眼神,他越喜爱小香就越厌恶我,无非是讲一些我不配留在小香身边之类的话,我一点都不生气,因为小香不喜欢我,更不会喜欢他。
而且他根本不会明白我和小香之间的羁绊。
“紫舞香……”邦彦还在念叨着什么,是介于少年和成人之间的嗓音,除非小香在场,否则他一直叫的是她全名而不是“姐姐”。
格外认真、吐字清晰的紫——舞——香。
格外克制的紫——舞——香。
我的胸口又开始抽痛起来,那窟窿好像越来越大。
濑户律斥了邦彦几句,大概是不愿意听到这些。
他对他叛逆的儿子很是头疼,应该说夫妻俩都很头疼。
“好点了吗?哎呀呀,真是遭罪啊。”濑户律太太小声嘟囔着,她对我总是充满同情和容忍。
那是一个幸福的人对不幸之人的容忍。
濑户律重新换了件外套出来,我被再次扶到轮椅上,邦彦将毛巾递给我,虽然看不见,但我想他看向我的眼神一定充满鄙夷和恶心。
“是你害死了她吧?”借着弯腰的工夫,他在我耳边偷偷地、充满恶意地低语一句。
声音很快被风吹散开。
今年小樽的冬天格外冷,湿漉漉的寒气流进我的喉咙,我的眼睛已经很久没有疼过了——自从我拿小香的钢笔戳向眼球后,已经很久没有疼过了。
现在它又开始疼了,像是玻璃片一遍又一遍划在脚后跟,这是小香最常用的可爱的比喻,渐渐地,我仿佛也能体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