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天快亮了，他还没有睡着。

最近总是这样，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他不得不承认，尽管很多年前他就逼迫自己养成了不受任何外在因素影响的坚强性格，但圆月观的签文还是多多少少对他造成了影响。

因为签文太长，那道士没像对待别人那样写给他看，而是直接读给他听。

“女氏之男，祸族之殃。天之荡子，世之流民。……以七为断，逢七有变……”

他一听便明白了，那些过往汹涌而至，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

很多时候他都强迫自己忘掉从前，有时候也真的以为自己已经忘掉了，但从前就是从前，它总会在某个你不设防的时刻猝然出现，提醒着你它的存在。

那一年他7岁，他记得很清楚，此前全族就一直流传着关于他的预言，如今似乎真的验证了。大凡出生时即有预言相伴的人，一般都是天命神授，注定要带领本部族走向鼎盛，成为一代霸主，而他偏偏不是。

她们是一个女性部族，全族都是女性，世世代代也只生育女孩，从来没有男孩。因此每个女子成年后都要与外面的男子结合，她们称为“走婚”，然后将所生的女孩带走，整个部族便以此种方式繁衍生息。

因为全族都是女性，外面的人便称她们为“女族”，其实她们不叫“女族”，她们的正式名称是古尔族。但被这样叫久了，为了交流方面，有时候她们也用“女族”来指称自己，尤其是与外人接触时。

女族古老神秘，除了必要的商业贸易，与其他部族少有往来，外人难以窥探族中奥秘，只知道她们与中原地区安土重迁的生活方式不同，她们从来不定居在某处，而是四处飘荡。

没有人知道女族靠什么维持生计，但她们似乎过得很不错，个个潇洒快活，出手阔绰。真相只有她们自己知道，那是因为女族之人对黄金和玉石有天然的敏感性，个个是寻找此物的高手，她们便以此维生。

尽管女族之人与男子结合很多时候就是为了繁衍后代，往往生育之后便带着女孩远走高飞，有很多人一生中还与许多个男人交好，可谓十分负心，但许多男子仍然非常迷恋族中的女人，因为女族之人十分美貌，与中原美女有着完全不同的艳冶风情。

女族既富足又美貌，还十分负心，这使许多男子对女族又爱又恨，所以世上便流传着种种关于女族的流言，说她们个个是女妖，靠吸食男人的精血维持生计美貌，外族人对女族既羡慕又歧视的心态可见一斑。传言一旦形成，便在外人的夸张和想象中，进一步放大了女族放浪形骸的形象，使她们名声不好。

其实女族内部近百年来倒一直流传着一个预言，那就是不能有男孩，男孩会给女族带来灭族之灾。所幸女族也从来没有生出过男孩，直到他的出生。

他是近百年来女族唯一的男孩，这个天大的秘密被他的母亲隐瞒了下来。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在她们女族中，这从来不是一个问题，父亲从来就是缺席的，甚至压根没有人会去追问这样无聊的问题。她们早已经对没有父亲这件事习以为常。

他只记得他的母亲。女族中一个最普通的成员，也靠采金为生，人很美貌能干，也很疼他。

他猜想，当年她生下自己时一定惶恐万分，因为那个预言说过，男孩会给全族人带来毁灭性后果。可她跟全天下所有母亲一样，爱自己的孩子，看着眼前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这块小肉团，她犹豫再三，终究还是舍不得掐死他。更何况预言也终究不过是预言，谁知道有没有这回事呢？如果仅仅为了一个胡说八道，便弄死自己的孩子，岂不是太亏？

所幸女族之人不是定居在某处，族人个个天涯漂泊，他和母亲离群索居，所以隐瞒起来还比较容易。

但每年族长都会召集族中成员在某处相聚，总结一年的大小事务，同时见见每年新生的族中成员。族长会亲自给当年出生的小孩送上祝福，每个生了孩子的母亲也会得到族长的赏赐，感谢她们为本族的繁衍作出了贡献。而他的母亲从来不带他参加，她对外人宣称自己没有孩子。

为了安全起见，只要跟着自己的母亲外出上街，他便会被打扮成女孩的样子。好在小孩子大多都是一个样子，只不过衣服颜色有些许差异。当时他年幼，甚至感觉还挺新奇的。不过他也一度在心里自卑过，以为自己的母亲喜欢女孩，不想要他这个男孩子，那个时候他并不晓得母亲的良苦用心。

有时候他的母亲一连离开好几天，他便要学会独立照顾自己，所以他从四五岁起自立能力便很强，他会自己洗衣做饭。那些日子虽然说不上有多快乐，但是母子二人在小院里一起生活的日子也算安逸。

记得有一年下大雪，离开好几天的母亲正好回家，风雪夜归人的快乐感染了母子二人，母亲在火炉中给他烤栗子吃，那栗子好香、好甜，好温馨。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他七岁。

以七为断，逢七有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