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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在梦中(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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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龙首原的未央宫可以俯视整座长安城,当天子刘启从绿琉璃铺成的窗户向外看去时,连绵不绝的灯火已经连成一片汪洋大海,浮出装载满人声的雪白泡沫。春天的花木秋天的原野在这一刻都远去了,草虫也失音不语,只有幽暗的天色依旧默默注视着天子,感受他难言的情愫。月轮的轮廓在山边隐没,千秋一色的素光射在他额头脸颊,不久又淡在深衣之上。

“重重心事,沉沉暮色,迢迢山水,您的目光在长安,但所思所想不在长安。”天子宠臣郎中令周文仁①为天子多披上一层衣裳,“夜深露水重,陛下多穿一点吧。”

刘启深深注视着他,“文仁,你说是不是生前可恶的死后都可怜?我而今想起那个女人,竟回忆不起她一点可憎的地方,倒是回想出她许多可爱之处。”

周文仁是皇帝还是太子时的太子舍人,和号称“智囊”的太子家令晁错一同侍奉皇帝。与洞察时局替天子运筹帷幄的晁错不同,周文仁只以医术侍奉天子,从不肯议论人长短,不接受皇帝的赏赐,推让群臣诸侯的贿赂。他亲眼见过晁错穿着朝服被骗到长安东市腰斩的样子,自那以后他对皇帝的态度就越发慎重疏远。

“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②。陛下对栗姬的恨意淡了,对于您想做的事,您自然狠不下心肠做了。”周文仁将袖子套在刘启胳膊上,宽大的衣裾扫向他眼睛。“您还需要我去找郅都吗?永巷的宫门还没关,如果您需要,我现在就去找他。”

刘启的目光在那一刻极其复杂难以解读,他拉着周文仁出了宣室向渐台走,一路上残月将两人的影子拉成六把刀笔,像是随时要处死犯人。夜色下的花树枝头仍挂着残红褪绿,凄艳清幽的倒影被人影切得支离破碎。四下里凉风如衣覆盖全身,周文仁行走未央宫多年,直到这一刻才觉出这座改建自秦国章台的宫殿其实相当冷寂。

高祖时期丞相萧何建造长乐未央二宫,希望雄踞此地的天子长久快乐没有终结。刘邦曾在东边的长乐宫召见六国遗民和丞相御史大夫等臣子,在他怅然送别商山四皓,与宠姬戚夫人悲歌楚舞后,他预料中的“真天下主”吕后取代他躺在长乐宫的青蒲席上。此后数十年间汉宫水纹竹帘千千万万次为这位刚毅的太后掀起又放下,而她与高祖的儿子惠帝刘盈与皇后张嫣留在西边的未央宫。

被吕后玩弄在鼓掌之间的两个小皇帝和文景两代皇帝都睡在有着荡漾水波的“西宫”,文帝爱惜相当于十户中等之家的钱财,不曾添补露台等楼阁,让它依旧保持了惠帝时的风貌。周文仁走在其中总觉得阴风阵阵,下坠的柳枝是惠帝六个儿子③的鬼魂在彳亍来去,被风吹动的菖蒲草是代王后和她的四个儿子④眷恋宫室不舍离去的背影。夏侯婴⑤剑下血未干,嫁入刘氏的吕姓女妒火不曾平⑥,成百上千条冤魂哀悼不已,成千上万颗心战栗不休,他恍惚间似乎看见死去的人都活过来死死盯着自己,竟不敢再走哪怕一步。

刘启死拽着他快步流星地向前,直到进了渐台将四面的竹帘都挑起来他才坐下。周文仁将江都王刘非进献的□□座五支灯点上,这才发现刘启已经泪流满面。半人高的铜灯大可以滴着红泪挨到天明,相对坐着的两个人却不能白白消耗光阴。周文仁见此刻渐台三面临江一面对风,刘启素日亲密的黄门侍中全部被他屏退,知道他这是要对自己说难言之事,心中一紧,竟然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刘启抬头问他:“你哭什么?”

周文仁这才发现自己已然泪流满面,但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只好搪塞说:“《国语》有言:‘为人臣者,君忧臣劳,君辱臣死’,臣无能,不能尽人臣之节解人主⑦忧患,所以哭泣。”

刘启冷笑:“我还以为你也觉得我薄情寡义,为栗姬临江王他们哭呢!”周文仁不等他说完就抱住他的腿,“臣若对陛下有二心,万箭穿心而死!”刘启当即一把推倒他,“好个周文仁,你是九卿中的郎中令,也是我的宠臣,却不对我说实话!”

周文仁柔肠百结之际又听见刘启道:“你还记得赵武灵王吗?我也觉得我似乎犯下一个偌大的错误,因此只能希望自己不至于白白辛苦。”他像一个走到绝路的赌徒一样孤注一掷地扔下最后一点钱财,看圆溜溜的十八面木骰滴溜溜地转,樗蒲棋枰与五木⑧不知输赢地上下翻飞。

赵武灵王是赵国一代雄主,胡服骑射打败匈奴,修建长城抵挡林胡楼烦,乔装西行意欲吞秦国,最后因为在立储之事上首鼠两端而饿死沙丘。

刘启眼睫微微抖动,在灯火下尤为明显,“娃嬴骊姬还有西施真的能倾倒一个国家吗?赵晋两国的混乱还有吴国的覆灭其实都是从君主的动摇开始的。我既然已经站在了这里,就绝不能后退哪怕一步,否则赵武灵王就是我的前尘之鉴。”他的唇微微颤抖,但吐露出来的话语异常清晰,“郎中令,你去找郅都吧,出去的时候告诉我亲近的黄门和侍中今夜的灯不要熄灭,因为这个被皓月照亮的夜晚注定有许多人无法入睡。”

郎中令周文仁顺着草木萋萋的渐台往下走,看见一片木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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