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有前缘(七)
果她只是件东西那也好,可她偏偏是个人,这许多苦楚便免不了撇不开。
“如诸公所见,上苍不怜悯我,使我飘零流落,对此我一度想要一死了之。可是——他救了我,我和他被人成全。”
“所以我不想死了,能当人,谁还想当鬼呢?我能浑浑噩噩活着,能站在这里见到两位大人,不是因为我真的是男人靴子下的烂泥,谁来就黏在谁脚下,而是因为他曾经邂逅过我,关照过我。一想到他曾经站在我身后,曾长久注视我,那么无论是梦乡,还是醒来后沉浸在捣衣声中的长安,都可以安慰我。”
中庭的歌声重又缠绵起来,唱的正是上邪。当属于上邪的乐声浮起时,所有的喧嚣都像云水一般散去,只留下如木槿花般回旋的歌声。蜀琴赵瑟和女人如泣如诉的歌声交缠着,回荡着,像一匹织好的菱纹绮,上面的“安乐如意长寿无极”和蚕丝不可分割本为一体。
赵禹说不准这首歌悲伤不悲伤,只觉得它有一种难言的慷慨,听起来像一个少女坐在磐石上,用蒲苇为心上人编席子。磐石坚定是她心,蒲苇坚韧是她意,脚下青草蔓蔓绊住她意中人,她只顾在长风在等待对方。
这歌声出奇地扰乱了赵禹的心,赵禹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忠厚长者,但他依旧觉得自己面对这个小女孩有必要说些什么,“你有没有想过认命?江都王在长安有他的官邸,你不喜欢江都王可以选择留在长安。”他顿了顿又有些为难地说:“你虽然喊我一声大人,但我并不是什么大人物,你的事情我恐怕解决不了。”
“江都王是大人物,所以你们就把我丢给他吗?”
“他不是,孩子,我从不认为他是。天子的通天冠、三公的官印、常号将军的宝剑,还有诸侯王的白壁,只能说明他们有权柄有威力,但不能说明他们是大人物。如果他们都是大人物,那么身败名裂的项羽,二世而亡的胡亥就都是大人物了。所有人都注定埋入尘灰,但大人物能在入土前为后世留下一笔值得称道的财富、高尚的心和高洁的行。”
淖姬咬了咬嘴唇,“我该去哪里找他们呢?”
云丝雨片即将飞过乌压压的苍天,赵禹忽然很想回到热闹而又寂寞的中庭,语调也跟着心的颤动而变得宛转哀伤,“别找了,那样的人注定不会多看你一眼。仁慈庄严的大人物,不会去干涉别人的家事。肆意干涉他人家事的人,很多只为私利,他们当中一些人的品德,说不准还弱于平常人。”
泪水雨水连成一张细密的网,紧紧攀住淖姬年轻的脸。她还那么年轻,没品尝过人生极致的快乐,就先被忧伤网住。“那我还能求谁呢,大人。我被人家轻贱侮辱,可是一直舍不得去死,不是因为我留恋这个残酷迫害过我的人世,而是我想再见见他,一个真心爱护过我的人。说到底死有什么可怕的呢?茫昧的幽冥总比诡谲的人世要好琢磨,我舍不得闭眼,只是想在活着时多看他两眼。”
淖姬是吴越之地的女人,可她如今百花洲去不得,苎萝山留不下,眼睁睁看韶华空逝,美梦了断。破灭的希望,见不到的故人,足可以把她逼疯逼死,如果不是还残存着那么一点微弱的可能,或许她明天就会沉尸渭水,了此余生。
“你还是留在长安吧。”赵禹说。长安在秦是咸阳,是金汤,是子孙千百年的基业,但在西楚霸王那里,只是一把火就可以葬送的城池。当项羽抛下的火苗壮大到足以吞噬阿房宫和始皇陵后,这座关中名城也就彻底沦为废墟。秦国用数百年积攒起的繁华城沦为凄凉地,曾经车载斗量的六国史书、诗书及百家言统统沦为灰烬。
项羽的火是一把烧毁名城的火,是宰割三秦,令关中父老悲泣终年的火。这把火最终烧毁了项羽的世界,而长安则在刘邦手下恢复了摇摇欲坠的和平、似有还无的繁华。
“在你心里这座城可能没什么趣味,但我觉得这样一座从废墟中重又矗立起来的城池很适合你。你在这里不必太担忧江都王,毕竟他来长安是有数的事情。”
赵禹最后道:“放弃吧,江都王不是良人,你不爱他怪不得你,但是你反抗他,只怕命都保不住。”
当赵禹连背影也消散在粘稠黑夜中时,淖姬在风雨里彻底丧失了温度。她的脸是白的,她的唇是冷的,前不久还能哭能说的温香软玉,而今被赵禹的话搅乱挤散,真正化为灰烬。
张汤也看到了赵禹的背影,那是一道清癯正直的背影,一个真正有德之人的背影,那背影注定要和他们越行越远。张汤在赵禹背影彻底消失后对淖姬说:“您的世界需要一把大火,没有这把火,您就真的沦为余烬,余生暗淡了。”
来自中庭的笑声和惊呼声更喧闹了,是刘陵拿出豆腐请平原君、馆陶公主和另一位翁主刘无采品尝。周朝就有的上百种酱,包括平原君选择的蚂蚁酱被涂抹在白生生的豆腐上。高贵又浪荡的女人们笑着分餐,她们扭、蘸、挑、挤,用涂朱的干瘪唇瓣品尝人间新出的美味。
而另一个卑微低贱,被践踏伤害的女人正孤独地选择命运。雨丝流下铺满青苔的岩石,还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