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鹭(其一)
晌午将至,烈日当空,阳光越过最后一道枝叶的封锁,直透整座凤梧坡,树皮被晒得发烫,晨间诞下的露水此时也早已蒸发殆尽。
七八只寒鸦翘立枝头,其中一只似望出些什么端倪,向着对面一株参天梧桐俯冲而下,明明是以卵击石的举动,那寒鸦却不见丝毫犹豫,着魔般地朝着梧桐树干直射而去。
羽翼以最舒适的姿态延展、打开。
然后,
亮出最锋利的喙。
“夺!”
灰黑的喙竟似铁铸的一般,半寸居然都扎入厚实的树干内。
然而更奇的却在后头,那笔直粗壮的梧桐树竟微微晃动了一下。
尔后居然淌出了“血”来。
温热鲜红的液体顺着寒鸦的喙缘汩汩而出,可并没有沿着树干一淌而下,而是迟缓地在半空中蜿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随后又在离地一尺的地方悠悠坠落。
一滴接着一滴。
如果站在稍远处望去,那道用血色勾勒出的轮廓,像极了人的手臂。
几刹之后,那梧桐又是一震。
就像被石子击碎的琉璃屏风,寒鸦铁喙所及处,乍裂出数道缝隙,裂缝以肉眼可及的速度不断延伸、相互岔离。
忽然,一只飞蛾从裂缝中悄然飘出。
梧桐继而剧烈颤动。
然而这只是开始。
下一瞬,数百只色泽金黄的蛾子一齐喷涌而出,那株梧桐如同元日里的焰火,从人间的寻常巷陌升腾而起,又在穹顶之上俯瞰苍生,骤然绽出自己最绚烂的一暼,然后带着尘世的遗憾、祝福以及回不去的年岁坠入黑夜,什么也不曾留下。
梧桐就这样凭空消失。
只是这一次似乎还留下点什么。
一个跪伏于地的红衫女子。
只见那女子左手支地,右手虽半悬于空,却已然血肉模糊。
右手背上赫然栖着一只寒鸦。
铁喙将女子手掌啄了个对穿。
再看那掌心所对,立着一具被霜白细丝裹住的硕大物件,活像只巨型蚕茧。
女子咬牙站起,握住那只喜食腐物的灰鸟,将它的短喙从掌心扯出,地面立刻现出一抹触目惊心的红。
剧痛从掌心窜上整条右臂,钻入心头。
这样的伤于她而言已然算不上什么。
两个时辰前,她的身后被刀气豁开了一道巨口,从右肩胛直抵左胯,腰间的竹箫更是被震得粉碎,零星几块碎片深深刺入肌肤,红衫被血浸染地有些发黑,深可见骨的伤口已令她支不起腰,就连抬起颈子这般简单的动作,都变得极为困难。
她拼命忍耐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因为她知道,
现在能救“他”的只有自己了。
女子用力撕开面前的巨茧,茧内竟藏有一人。
一个男人。
男人上身精赤,左胸被开了个鸡蛋大小的血窟窿,照理说早已不能活。
幸得蛾群障目,那年轻人的一刀刺偏了数寸,未伤及心脉,只是这鲜血止不住地从胸口溢出,再这样下去决计撑不过办个时辰。
女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右手轻抬,拂过男人左颊,又顺着面颊捋至左胸,柔荑细指停在那血窟窿前。
女子黛眉微蹙,似有些犹豫。
不过片刻,脸上终现决绝之意,当即手掐剑诀,两指并拢直刺男人胸膛。
一盏茶过后,女子收指,指间却多了一只金翅火蛾。
飞蛾翩跹而起,在那女子身前绕旋几圈后,便投入林中,再不见踪迹。
从那梧桐湮灭伊始,至这女子拈蛾于指,处处透着古怪,幕幕蓄着蹊跷。
但这世间万般事物皆存定理,事出必有因。
这一次,一切的关键便在方才那绕旋于女子身前的飞蛾之中。
而这飞蛾中的故事,却又得将时间溯回到百年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