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
枣红马驮了两个人,又只是慢悠悠的走,于是太阳落下时也没走到能投宿的村庄。
所幸两个人对此都不太在意,便看了看风向,选了个背风坡落脚。
去苍阳的路很长,长到挂在天幕的太阳藏进远山身后,这条路才走了很短的一点点。
无心坐在榕树下,身上披着一件刺绣精致的长袍。
他托着腮,望着不远处在河边牵马的秋白夜,心里的疑惑像是水里的气泡,不经意间便有了一串。
秋白夜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
她是月神祭的祭祀,以一己之力建造冰雪楼阁的秋家少主。
也是自幼被母亲抛弃,背着伦理束缚的孤子。
这寥寥数语便道尽了秋白夜过去这十几年,干瘪又无味,竟像是所有戏文里身世坎坷的主角儿,如此可怜可笑。
她对那个生下她的女人究竟怀着怎样的感情?
从她对秋厝的态度而言,天生无情的人并非铁石心肠,亦能感知到人情冷暖。
可为何偏偏对慕眠、她的母亲竟一丝犹豫也无,回过神来便是冷酷无情的追杀?
无心觉得他像是触碰到了一团看似冰冷的雾,雾里头包裹着一个矛盾且孤独的灵魂。
或许有一天。当他真正触碰到这灵魂,那双藏着天边星辰、静谧湖泊的金色眼眸便将如破碎的镜面般,完全失了冷静,流露出些许作为人应有的情绪来。
不过比起这个尚且遥远的东西,无心倒是想知道秋白夜现在在想什么。
“一个要杀我的女人,又为何会是我的母亲。这便是我现在在想的。”
原本在看枣红马饮水的秋白夜忽然转过了身,她金色的眼眸在落日余晖中好似星辰,是如此耀眼,却偏偏好似死水一般缺少涟漪。
无心为这回答愣了一下,他后知后觉的发现竟是不小心问出了疑惑。
然而更有趣的是秋白夜竟回答了这个问题,给出了这样一个大逆不道的答案。
世俗伦理推崇孝道,无心能想象出那些迂腐文人若是听见秋白夜这番话后的神情。
子杀母,这可真是大逆不道啊。
然而是生恩大于养恩,还是养恩胜过生恩,自古以来便没有一个定论。
人的心是偏的,世俗的言论也不一定是公正,人活在世上从来便受到条条框。
无心虽有慧根,然而这清官难断家务事,又何况是秋白夜这种复杂混乱的情况。
他私心里希望秋白夜得偿所愿,可要说出赞同的话却也艰难。
这世情伦理可只看结果,并不管当事人心中曲折,秋白夜只要是慕眠的女儿,有她一半骨血。那她对慕眠出手便是大逆不道,当被戳脊梁骨,一辈子抬不起头,谁又管她是为父报仇,还是别的什么?
思来想去,却是慕眠自裁才是出路。
可要劝一个杀夫弃子的女人自裁又怎会容易?
无心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心里实在惆怅。
他想了想,又问:“施主可是已经知晓鬼医的下落?”
是说这样说,可两人心里都有答案。
秋白夜既然已经决定要追杀慕眠,将她当做一个完全的、仅有血海深仇的女人看待,便决计不会在心里留下任何一点怜悯不舍。
从这一点看来,比起聆听万物的乐师,这位千载难逢的天才似乎更适合当一个冷酷无情的杀手。
秋白夜在无心对面坐了下来,她的情绪向来很少起伏,唯有的几次便是涉及她的父亲。
可慕眠实在太特别了,无心很轻易就能从秋白夜谈论此事的语调里分别出迟疑。
“秋家向来护短,尽管父亲死前交代过别去找慕眠麻烦,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便对她的行踪全然无知。事实上,她的身边一直跟着我们的人。”讲到这里,秋白夜顿了一下,她似乎在斟酌接下来的话要如何讲,“众所周知,秋家是乐道大家,我们世代传承巫乐,本身便是特别的,这世间万物都有它的声音,云起云落花开花谢这便是另一种语言,秋家聆听这些语言,从中找寻到需要的消息,长风是我们的耳朵,花草是我们的眼睛,假使天赋足够,甚至可以指使万物为剑为盾。
尽管神道没落,如今的秋家也没人能指使万物为矛盾,可能聆听万物语言便足以立足当下。
秋白夜去下了腰间的短笛,一个极为短促的音从笛孔飘出,带起一片尖锐恐怖如鬼哭的声响。
无心猛地转过头,看向秋白夜去过的那片河--河岸芦苇丛生,一条条水蛇般的水流腾空而起,触碰到盘旋在河上的风,一瞬便成了尖锐的冰,风于是变得狂暴,将冻结的水流搅得支离破碎,化进风旋里,成为恐怖的风暴。
秋白夜闭上了眼,她似乎消失在了天地之间,而笛声则成了这场风暴的意志,随着缓急将河岸的芦苇尽数拔起,猛地刮过裸露的河滩,将坚硬的石头吞入腹中,绞成细碎砂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