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诺言

孙悟空僵在原地。

林黛玉道：“旁人看人，首先看身型，然后才看一张脸。若是这人熟悉，身型已经认得了，第一眼看见，还是目光放在脸上。唯独你看我，无论是当猴还是当人，第一眼都在我脖子上，或者说，这枚玉上。”

孙悟空默不作声。

林黛玉又道：“你多次试探，真当我不知？”

孙悟空低头摸着茶接着喝。

她是什么时候起疑的？他化作猴身诓她是为报恩而来的时候？她一直不动声色，看起来一副蒙在鼓里的善人样，实际在那时，已经对他心有防备了吗？

“从前你惯爱跟着贾宝玉走，现在看来，其实你并不是跟他，而是跟着这玉。”林黛玉低下头，举起胸前的通灵宝玉，摩挲着上面凹刻的纹路，语气轻轻：“一除邪祟，二疗冤疾，三知祸福……”

“我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根，药石无医，只拖过一年又一年。命悬一线，那老和尚给这玉，竟然能吊我一命。实话告诉你，我身上顽疴已去大半，如今不过装着给人看……”

孙悟空赫然抬起头，见她一脸淡漠，脸上倦容不再，仔细再看，发白的唇色，竟好像并非天然，而是……

化出来的。

她一贯妆容清丽，不爱大红大紫，一脸的病像，从前也没全盖住，只要想装，这里淡点那里重点，轻而易举的事。

其实要说这种痕迹，仔细着看，还是能看出一些蛛丝马迹，只是人从来看东西，脑子里都先有了一番预想。譬如夜里空无一人，但凡闹出点奇怪的声，走在庭院中的人，脑子里各自浮现出自己害怕的事物。有人怕蛇，看见一结绳子的头，都能吓得屁滚尿流。有人怕女鬼，看见一截发丝，也能吓得丢盔弃甲。

所有人都将她当作病弱之人，所有人早对她有所预想。反而，即便她装扮得不像，即便偶尔疏忽错漏，人们通常也不会往那一块去想，甚至，已经出现的预想覆盖了脑子里一块盲区，还会主动替她找起借口，而往往回头看，发现自己恍若梦中，大呼上当。

——这便是凡间常见的骗术。行头，谈吐，姿容，往某个人物身上靠，你便自动将他对上，不需他找借口，你便主动帮他找起了借口。只是孙悟空不明白的是……

林黛玉病愈那会，他还没将她视作目标，她尚不知自己想要她身上通灵宝玉，如此遮掩，又是为何？

除非，她防备的不是自己……

“你随我从姑苏来京城，也知我寄人篱下，在贾府中多受掣肘。我装得弱些，老祖母疼我一些，关照我些，我夹缝中也尚能讨些好处，一旦病好了，欢喜完了，也就没人再惦记我。”

林黛玉微微一笑，这笑在孙悟空看来，着实是真心，却叫人心头一紧。

“从来家中子弟，都是越弱越小，越受人心疼，得到的越多。”

孙悟空道：“你……”话开了个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林黛玉道：“贾府之中，你我二人虽然彼此防备，但要论亲近，旁人却无论如何都比不上了。”

孙悟空在人间好歹也混了几十个年头，通常来讲，凡人要讲感情，基本上就是有什么事要拜托，万万不能卸防大意。

而且，她分明可以不说自己做了什么，却突然对着他坦陈……

林黛玉拉直背，眸光潋滟，一如往常，却带着一丝叫人难以忽略的冷色：“我已将一切与孙大夫和盘托出，不知孙大夫，可否跟我讲一两句实话？”

孙悟空放下茶杯。

果然。

这不就是强买强卖想套他身份吗？

林黛玉道：“你是妖？你为何想要这玉？这玉能助你……嗯，修炼？”

凡人虽然不懂妖事，但妖精其实也常出没人间，叫各类人，尤其一些书生见着，载入讲各类志怪的本子。其中出现频率最高的，无外是一些狐妖猫妖，说他们能化人形，而往往美貌异常，只为与人春风一度，话为艳事。当然，事情也通常并非一贯如人所料。

所以艳情背后，有时就是杀招。什么取人心修炼，取男人的精魂修炼，吸干人浑身的血修炼……妖怪要是不走偏路，一般所有手段，都殊途同归。

长生不老。

孙悟空忖度一番，道：“其实，我不是妖怪……”

林黛玉嘴角浮起一抹讽刺的笑。

孙悟空缴械投降：“好吧，我确实是妖怪。我想要你身上所佩的通灵宝玉，是为修炼成仙。”

修炼成仙，听起来就是个正经的旗号。能让人戒心降下不少。毕竟，一个坏妖怪，坏事做尽的妖怪，在人间的话本中，在天庭之中，是绝无成仙的可能的。

林黛玉点点头。脸上却并没有什么波澜，好像在乎的并不是他的目的，而是他亲口承认对这玉佩的觊觎。

“这玉有护主之能，除非我愿意，你根本拿不下来。”

孙悟空默不作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