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记
路云中后来问楚歌可有去处。
楚歌说,在爱恨之外,人间空无一物。
曲大夫人喊楚歌来时已至晚春。花儿都闭了眼,雨后的天空一水儿的亮。大夫人种在窗户旁边的盆栽里屯了些香,包成一只只小小的香囊,正好可以攥在手里。檀木窗棂外头叫唤着熙熙攘攘的微风。楚歌正在后院里浇花,听着有人喊她。是水儿,她们共同服侍曲大夫人。水儿脸色忧郁,欲言又止。楚歌问她怎么了,水儿说,你快去找大夫人吧,看她急急忙忙的,怕是有急事。
楚歌说,好,我这就去。她转头放了花浇,又对水儿说了声谢谢。
水儿说,你快去,快去。嘴上急切,眼神有些躲闪。楚歌说,大夫人这样急,可问到是什么事?水儿只说,是好事呢,你到那去就知道了。楚歌姐姐,你将花放着吧,我来浇。
楚歌便点一点头,转身走了。她走得轻且阔绰,心像风一样随着太阳飞翔。一阵暖洋洋的香气顺着鼻尖窜入眉头,好似将整张脸都煨得湿热,脚下踩过花圃烂泥,也如同踏过河岸软沙般徜徉。
这是个十五岁的姑娘,叫楚歌。服侍大夫人曲凝竹,已有八个年头。她是曲大夫人的陪嫁丫鬟,是那成千上万侍女的一员,生性体贴,单纯善良。楚歌对待曲大夫人忠心耿耿,她的喜乐就是她的全部。楚歌到了大夫人房内,跪了下来。她说,请夫人安。曲大夫人没有答话。
宛情站在大夫人身边为她梳头。大夫人半晌不言语,她也不说话,只拿眼神示人。从她的目光中,楚歌依稀觉察出没什么好事发生。但她从未做错过什么事,一向小心谨慎。大夫人背对着她,身影柳条般袅娜。楚歌鼓起勇气,说,可是奴婢做错了什么事?请夫人责罚。
曲大夫人声音淡淡的,说能有什么事?让她起身。楚歌从地上爬起来,膝盖暖烘烘的。楚歌说,奴婢哪里做得让夫人不顺心,甘愿受罚。曲大夫人说,无中生有的事,是谁跟你说的?该拖下去打板子,段府里不养嘴碎的人。
宛情捧着曲大夫人的头发,冲她使了个眼色。她不声不响地退下,动作轻柔得让大夫人都感受不到身后消失了一个人。宛情经过楚歌身边时悄悄撞了一下她的肩膀,用口型说了个“小心”。
楚歌低着头,紧盯着鞋尖。曲大夫人听到关门的声音才转过身来,看到楚歌站在身后,青葱似的手指摸上了脸,想着什么。半天她说,楚歌,你有没有意中人?楚歌摇摇头说没有。曲大夫人突然就笑开了,笑容却很苦。她又问楚歌说,那你见过男人没有?
楚歌不明白大夫人为什么这么问。但是既然夫人开口,她便要回答。她想了想说道,老爷算吗?
曲大夫人笑得风情万种。她说,老爷当然算啦,楚歌,你算来也已到了及笄年纪,怎么对男女之事还这般不灵光?
楚歌说,奴婢愚钝,学不来许多事。请大夫人多多担待。
好啦,好啦。大夫人说。她的心情突然又变得很好。她问楚歌看过戏没有,楚歌除了西厢记什么都没看过,于是老老实实摇头。
曲大夫人说,走,楚歌,今夜带你去看戏。楚歌说看什么戏?大夫人就笑了,说,看《琵琶记》。
楚歌从未看过《琵琶记》。她是个普通的婢女,没有读过书。当时看《西厢记》便是一知半解,只瞧瞧台上的伶人们唱念做打好气派,那漂亮女子捧袖拈花真是深情十分。她听不懂戏词,只看着台上表演,却就流了眼泪,心里总寂寂地响,回去躺在床上,闭眼便是崔莺莺立于月下,风吹起衣摆轻飘飘的,倏忽便吹到了心里。
当夜《琵琶记》请了城里最好的戏班子春胜班,挑演了几出。楚歌立在边缘远远地望,却看得那赵五娘眼直。待到“书馆悲逢”一折时,又垂下头,用袖子悄悄地擦眼泪。水儿在她身边听得如痴如醉,却转眼瞧见楚歌流泪,不由笑着说道,千秋万代容易,木头开花难求。楚歌姐姐,你也到了要为男人流泪的年岁,真是了不得。
楚歌说,我不是为了蔡伯喈,而是为他家中夫人赵五娘。听这夫人声调如此婉转,语气却悲戚,与相公分别数年,家破人亡,相公却已娶了贵小姐过上逍遥日子,实在难平。
水儿说,那当然!这可是春胜班的顶梁柱子“临花宴”,一把嗓子莺啼似的又清又亮。何止是赵五娘?就算是色空也能唱得呢!楚歌叹一口气,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脸上却笑开了。水儿笑着说,姐姐,你刚哭完,脸上还带着泪痕,却又笑一笑,真跟一只花猫一样。楚歌说,像花猫还不好?你若喜欢我,便将我抢了去,此后天天过荣华日子。水儿说,我自己睡觉都睡不安稳,还要伺候你?想得美!
两人笑作一团。台上赵五娘甩袖绕场,宴席上一阵叫好声。水儿敛了神色,方显出两分白日忧愁。她问楚歌大夫人什么吩咐,楚歌也只说来看戏罢了。水儿半晌不说话。过一阵子她才说,听闻这临花宴因为年纪尚轻、身段柔媚、眉眼都长得好,故而曾被乡绅老爷霸占过一阵子。后来侥幸逃脱才进的春胜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