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患(一)
项知节此行的正事, 就此匆匆了结。
仿佛“五皇子尝试联系手握兵权的边地二品大员”,算不得什么大事。
但在官场中浸淫多年的乐无涯一听便知, 这是要变天了。
事以密成,语以泄败。
到了这一步,不管五皇子是善意结交,还是有所图谋,怕都要成了见不得人、上不得台的脏污之事。
偏偏皇上还找小六办理此事……
他为皇上办事多年,一眼就能看透那九五之尊的心肝脾肺肾:老东西又在耍猴。
要是小六讲兄弟之情,徇私包庇, 皇上自然找到了惩治他的借口。
要是小六不讲情面,依法严惩, 他也能笑嘻嘻地问他, 小六, 圣人云, “孝乎惟孝, 友于兄弟,施于有政”, 你读了这么多年书, 难道要置你的兄弟于死地不成吗?
不得不说,当今皇上并不是个“无情帝王”。
相反, 他的感情格外丰沛。
他真情实意地爱着他的每一个孩子,用自己的方式悉心教养, 从他们一出生,就对他们寄予了百分厚望。
然后余生的每一日, 他都在给不遗余力地孩子们扣分。
分扣完了, 孩子是死是活, 那就与他无关了。
总是孩子先欠了他的生恩、后负了他的厚望。
皇上曾对他说过:“有缺, 乐家教你教得好啊,叫朕好生羡慕。什么时候叫乐卿进一趟宫来,朕要好好听他讲一讲育儿经。”
结合他对乐家及自己的所作所为,他这句话完全不算是一句人话。
但乐无涯能看出,皇上说这话时,是由衷的羡慕。
由此可见,有的人若是一世无后,反倒是件幸事。
乐无涯一边琢磨着心事,一边深长地呼着气,好像睡得极熟。
立嫡立长,本不关他的事。
皇上不在乎嫡庶之别,不在乎自己宠爱哪个妃子。
他唯爱的是长子。
原东宫太子项知明就是长子,薨逝后,皇上一一跳过了心思简单的二皇子,早夭的三皇子,醉心诗书的四皇子,最后选中了五皇子项知允。
倘若五皇子倒了,下一个,会轮到小六,或者……小七。
——这就关他的事了。
乐无涯的思维慢吞吞地转动着。
醉酒让他的脑袋只能够处理一件事,于是,外间的其他动静,他一时间便管不得了。
项知节问他:“今夜便到这里了。要走吗?”
“六皇子先走吧。”裴鸣岐站起身来,“他这日子够清苦的,连个小厮也没有,半夜想喝口热水都没人给送。”
项知节凝神看他片刻:“有理。我们请闻人县令喝酒,让他醉倒,却将他一人弃之不顾,未免太过失礼。”
裴鸣岐:“南亭虽小,也是有几间好客栈的。请六皇子先去安置,下官一人留下便是。”
项知节:“夜已深,就一起留下吧。”
裴鸣岐:“衙中房舍虽多,可要重新收拾一间,到底兴师动众。”
项知节:“不劳裴将军费心,我歇在这里就是。”
六皇子的心思已是昭然若揭。
裴鸣岐想着自家九族,终究是收起了把他踹出去的心思,耐下心来,提问道:“明日若是有旁人来,又该如何?”
“不妨事。”六皇子坦然道,“我的画像悬在此处,他们日日相见,也该脸熟了。”
裴鸣岐:“……”什么画像?
他虽是性情直率,可也隐约觉出,这个问题一旦问出,那便是落了下风了。
于是他咬紧牙关,硬是没问。
外面的暗探是个脾气火爆的,听他们你来我往地打机锋,不由得满心焦躁,恨不得跳下去嚷嚷一句:要不然我走?
但他忍住了。
他一边做他的梁上君子,一边认真地思索一件事:
他是皇上派来的,若是看到一些……风流轶事,他报是不报?
这般想着,暗探突然很想看看,这位一言不发、便搅出血雨腥风的七品县太爷,到底是个什么长相。
几番犹豫后,他终于是按捺不住一腔好奇,偷偷循着窗缝向内窥看。
只见被夏日微风吹拂的床帐内,那七品小官仰面躺在床上,眉眼安然,头发解散,在摇曳灯烛的掩映下,一半脸沉在影里,一半浸在光里。
暗探呆愣半晌,略点一点头,缩回了脑袋,心中再无疑问和好奇。
……红颜祸水,不外如是。
……
屋内对望的二人眼看对方都没有离开的意思,索性各自分开,忙碌了起来。
项知节话少,只剩下裴鸣岐一个人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絮絮叨叨。
“衣裳倒是不错,都是好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