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三色莲
他依稀想起那一年,他不过七岁,因生母早逝,被养在皇后膝下,皇后虽温和宽厚,待他处处体贴,从未打过骂过。
只是这种体贴,在看见皇后教养太子时的严苛、端正、一丝不苟时。
便知,待他所有的宽厚,不过只是一种礼貌的疏离。
只是这世上,本就没有平白得来的爱,他想要母亲的爱,就只能自己去争取。
那一日,御苑莲池里的三色莲开了。
浮香绕曲岸,圆影覆华池。
三色莲是西域进贡来的品种,因向西往北,西向北弥,北通鞑靼。
那时南凉与北弥交恶,向西商路,全数遭北弥截断,运作一颗极是不易。
三色莲的品种又稀缺,数十花匠,精心培养了十年,才得了一颗。
可那时,他还小,不知三色莲除去是名花外,还是一株药用价值极高的灵药。
杨玄泠那时年满十一,也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日日同他腻在一处,便撺掇着他,一同去折湖中那株袅袅亭亭,清绝独立的芙蕖。
若是奉与姨母,定会见她一展笑颜。
太子每日晨起早课,午间精炼拳脚剑术,晚间又要去御书房同陛下商议政事,恨不得一个人分出两半儿来用,何谈陪他胡闹。
他幼时,多是和杨玄泠滚在一处,游湖凫水,纵疆阔马,窜树揭瓦,畅所欲言,开怀大笑,好不自在。
对于相识于幼,一路陪伴的挚友,他的话,他从无不听的。
他虽年幼,却比常人要晓事些,若要折花,又是名花,还是要与大哥商议商议,那日他在玉阳殿等了太子许久。
可等到的,只有太子的内侍曹公公:
“小殿下,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正陪陛下用膳呢,现下怕是没空理会殿下。”
“劳烦曹公公。”宋兰亭忙说,“我写了一副字,想请大哥指教。”
侍卫将字帖递给曹公公,七岁的孩子,眸子亮晶晶,黑黢黢的,冲他甜甜一笑。
他的心绪软了半分,将字帖拢进袖袍,温声道:“太子殿下今日委实抽不出空来,这样,奴才先将帖子呈上去,小殿下明日再来。”
他叹了口气,准备离开。
一转身,便看见玉阳殿的管事姑姑,指挥着司苑司的几个掌苑,几个宫女。
将花房里十几盆开的姹紫嫣红的各色芙蓉,错落有致的堆放在了廊下。
那时天光已近黄昏,红霞满天,映得那些花儿流光溢彩的,绚丽极了。
宋兰亭看的心中欢喜:“玉阳宫是芙蓉,那凤鸾宫送了吗?送的什么花儿?”
掌事姑姑笑意盈盈:“回小殿下,陛下与娘娘伉俪情深,花房里但凡栽出什么名贵的花儿,都是第一个送到凤鸾宫的,光牡丹的品种,都分了十几种呐。”
“母后最喜欢什么花?”
“要说喜欢,娘娘都喜欢,可若说最喜欢的,还得是御苑莲池里的三色莲,每次经过莲池,都得停了步子,瞧上好一阵儿呢。”
宋兰亭稚嫩的小脸上,满是感激的神色:“多谢姑姑。”
他脚下步子一快,不过半晌就到了莲池。
那亭亭玉立的芙蕖只开了娇红一色,在落日溶金的辉映里美不胜收。
他卷起裤脚,褪去鞋袜,赤脚踩入泥泞,含沙带泥的湖水,险些没过他的肩膀。
他只小心翼翼的折了一束,便听见岸边窸窸窣窣,涌出来数十宫人,或哭或闹,说要请陛下做主。
原来,那三色莲,是陛下栽给皇后娘娘治疗寒症的灵药。
十年才开一花,虽前头这株开了,但后面两色,仍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
要入药,就要三色同绽,再一齐从花根处剪了碾碎成粉,才有效力。
三殿下这便摘了花儿,还怎么入药?
他听完宫人所言,手里还握着那支艳丽的芙蕖,心中像是被什么冰凉而尖锐的东西刺了一下,轻轻颤抖了一下,怔在池中良久。
再后来,皇后娘娘终究没挨过这个冬天。
娘娘有寒症,他是早就知道的,即便敷了厚厚的胭脂,也仍旧掩不住她苍白的面色。
他那时刚满了七岁,已隐隐有些晓得,是自己害死了皇后。
于是,随之而来的是陛下暴怒。
可自己是他的儿子。
他又能怎么办呢?杀了他么?
陛下将他投入了水牢,阴暗潮湿的牢房里,并无任何刑具,只有一道铁链,将他牢牢锁在墙壁上。
那刑房与护城河相连,每每晨曦,陛下便走下台阶,打开水闸的机关,将他脖颈以下的身子,都浸在水里,只准他呼吸。
待他下了朝,又拧了放水的闸口,水流又尽数退去,他的铁链被解去,在昏暗潮湿的牢房里,就这样倚着墙壁睡去。
水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