埙音寥落处
回宫。
我更换常服,辇车到了杏华殿门口,隔着墙有人正吹奏着一个长歌,石埙声和以前一般古朴淳厚,在这样的夜里显得莫名的悲戚。我叫了声停车,遣散他人。
“朕自己走过去吧。”
“需宫人前去通传一声吗?”
“不必了。”
他早就到了。可我却不想那么快见到他。
我下来在砖地上走了几步,夜风夹杂着寒意,接过宜兰递过来的伞,示意她们都退下,我一个人走了进去。
正门进去不是正堂,是假山,从假山侧过,是长满杏树的游廊。这也是杏华殿的由来,每年杏花落后,这里便会挂满黄澄澄的杏子。我一直就很喜欢杏子,我还是小郡主的时候就好像特别喜欢爬树掏鸟窝,我坐在杏子树上采杏子,树下有人一直怒气冲冲,也有人欢欣鼓舞。
前庭嘉肃,花厅揖棣,殿后就是碧华池,萧也现在就在池边上的琅华阁。
我并没有立即进去,而是在阁下站了一会,已经多久没有听到石埙声了,都城的世家名士大多偏爱习琴,会吹奏石埙这类的并不多见。
因为当年的那些事,所以在他离开的这五年里,我总是故意让自己不再想起他,以至于那么多年,我竟一次也没再去想他。
但是当他回来,有些记忆便无可回避的清晰起来。
还记得那个春日,喻初他们就在书院的杏树下垂钓,我就坐在杏树上,用简陋的骨埙骚扰着他们。
“非得学这个不可吗?”
“当然,你们也要学!以后这个就是我们的信号,日后你们谁若是回来了,我只要听到这个埙声,就知道是你们回来了。”
那日,是我们即将的第一次分别,喻初到了游学的年纪,萧也也即将入伍。
“...唤小狗?”
“萧也你说谁小狗?!”
“好了,好了,我们学,萧也你快赔罪。”
本来是玩笑话,我本也没想会有人认真去学,萧也嘴上这么说,却没想到只有他当了真,他不知从哪里寻了一个石埙,最初的时候,他的石埙杂乱得不能听,直到入伍的前一日,他才第一次奏出完整的曲调,可我那会正发烧昏睡,头痛耳鸣,难受得得几乎死掉。他在墙外对着谱子,一个音一个音的找,埙声一断一续,彻夜未停。
就在我以为是哪个仇家想报复我才故意在我墙头吹个不停时,我才想起我们之前的约定,摸索着我的骨埙,垂死病重仍坐起,“哔哔哔”的象征性吹了几声,他那方的声音才停了下来。
那之后他便入伍了,等他回朝时,他的石埙声却吹的越发的好了。我仍然记得,我被困于宫廷那些年,他就在宫墙外吹着石埙,无论我内心如何的焦躁和不安,只要听到了,便在不知不觉中被安抚了。
可有些事情就是这样,我原本以为不过是一点裂痕,很快就会愈合的,可有的人就偏偏要撕碎它让我怎么也拼凑不起来。
石埙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晰起来,萧也身着黑衣,正立在玉带桥上,柳绦水光,风姿卓然。不知何时,他已经走出了阁楼,正在对岸看着我,在红色灯笼火烛映衬下,他俊俏的脸庞看起来略显疲惫。
他的目光专注,我突然晃神,原来方才驻足正阳楼下的那人,便是他。
对于旁人来说这是一张及其俊美的脸,他曾是治愈我的人,但如今对于我来说,却已然是一场噩梦。
石埙声很快寥落沉寂下来。
也许他也知道,那个吹着骨埙“哔哔”回应他的女孩早已不在了。
早就在那晚被他撕碎了。
-
五年前,我十四岁。
父王自缢后,当时朝野一片大乱。
“温氏直系已无子嗣,但是旁系倒是还有男儿,不若...”
我躲在父王的棺木后面,听着外头的大臣吵吵嚷嚷,只想离开这里。我害怕,害怕尸体,害怕冰冷的东西,我想起二哥就是这样躺在我怀里,我抓着从他怀里落下的帕子给他擦嘴里的血,我怎么也擦不干净,一直溢出来,我跪在地上,正月寒天,一直发抖,我想同他说,我害怕,他可以不要就这样走吗?
“这帕子沾血了很难洗呀...”到死他都还在说笑,只是一直稳稳的抓着我的手,以此安抚着我,直到他再也无力抓着我。
他的手滑下去那一刻,我觉得这份害怕可能会就此跟随着我,伴随我的一生。
“谁说温氏无人?”
我被一个人抱起,从暗处回到明处,眼前被光刺得有些模糊。
“老师。”
我看清面前的人,我一时喉头噎住,眼泪不争气流了下来,是我和哥哥们的老师成衍之。虽然按照血缘上来算我应当喊他舅舅,可我从小就害怕他,他总是板着脸,不爱多说话,他一旦开口,就如同寒冬里的冷气入喉,让人觉得呼吸都是刺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