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乡

Y省比C市更偏南，6月上旬就已经提前步入盛夏。午后的阳光炙烤着后背，在等摆渡车的间隙，方歆就感觉出了一身的汗，完全无法静下心来去欣赏这城市的变化。衬衫湿哒哒地糊在身体上，周围是一片无法忽略的聒噪聊天声，即使耳边是贝多芬也没办法减轻一点点的烦躁。

乘上从章顺直通伍延的列车，方歆在这冷气打得很足的环境里终于勉强承认家乡出现了一个可喜的变化。以前上大学的时候，她得先从火车站步行2km到隔壁的长途客运中心，再颠簸2个小时才能到家；而现在，城际铁路线的开通得以让她在下了飞机的不到半小时内看到“花城伍延欢迎您”的大标牌。

盛大的花博会10年前就开完了，如今也只留下了个空空如也的花博园。家乡现在竟然还要拿这个点出来炫耀，属实是让方歆哭笑不得。

出了火车站，方歆却有点迷失在一辆黑车都没有的出口处了。她又半信半疑地掏出手机打开叫车软件，地图上密密麻麻竟然全是空车。有点自嘲又有点欣慰，方歆不得不再次承认自己的家乡出现了第二个可喜变化：她终于不用接受黑车司机的坐地起价了。

家乡的出租车司机普遍热情，操着口带着乡音的奇异普通话，车子走出去不足5km，就把乘客“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做什么”这几大出行要素问的清清楚楚。方歆虽然有点不适，但还是半真半假地礼貌应承着。

大概是某个专有名词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她忽然听到这大哥很惊喜地说道：“你也是伍延人对吧！”骗不下去了，她只能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推理得到证实，出租大哥亲切地“呀”了一声，又开始絮絮叨叨地和她普及伍延市最近的变化，给她推荐可以去打卡的新城市地标。方歆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眼睛在窗外疾驰而过的风景停留了很久。

这是她从小长大的城市，如果抛除那些偏见，其实她还算有一些快乐的童年回忆，现在拿出来想想依然能会心一笑。只是她过去不愿意去想，害怕自己会心软地因为一丁点的快乐而去原谅痛苦。

沿途的景色与自己曾经离开时的样子逐渐接近，方歆知道自己快要到家了，于是开口打断了出租大哥的单口相声：“师傅，前面那家菜市场把我放下来好了。”

“哦，嗨，那个菜市场已经变成小超市了。”出租车大哥纠正了她的刻板认知，但不用他再怎么解释，那已经完成改造更新后的两层超市就出现在了视线范围内，“东西多了不少，但也贵了不少。不过姑娘你要是去拜访朋友，还是能挑到许多高档礼盒的。”

说着，出租车大哥便把计价牌翻了过来，甚至还主动撕了张票给她。方歆有点受宠若惊，本想着外地的车票也不能拿去作为交通费报销，但是不忍打击人家正规营业的积极性，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声谢接了过来，带着点儿心虚走进了超市——她刚刚扯了个谎说去拜访朋友，大哥却毫无保留的说这说那，让她产生了些许的罪恶感。

父亲前几天让她“滚回家做饭”，方歆虽然憋了一肚子气，但还是老老实实地站在了蔬果区，打算挑几样好炒的菜打算蒙混过关。可是到了生鲜禽肉区的时候，她却又心软地排骨、牛腩和猪蹄买了一堆，自不量力地打算用自己拙劣的厨艺给家里人改善一下伙食。

这两层超市设计的颇具商业技巧，方歆买好菜后下楼结账，却途径了一大片非生活必需品区域。出租大哥所说的“高档礼盒”大概指的就是这里了，方歆看着那包装得格外土味的白酒礼盒，着实很无奈，她的家乡在这方面是从不会让她失望的。思来想去，她还是在儿童玩具区挑了一款标价最高的变形金刚玩具，打算送给自己素未谋面的弟弟作为见面礼。

正在结账，父亲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劈头就是一句：“说好18:00到家怎么还没到啊？我们还吃不吃饭了？”气得方歆想立刻把这堆好心好意的东西退掉！

公共场合，她还是努力抑制了一下自己的脾气，甩出一句：“我在楼下了。自己有手有脚，饿了自己煮泡面。”就把电话给挂断了。

刚刚一路上，方歆都觉得这座小城或多或少有了些变化，但是此刻提着东西站在单元楼下的时候，她却感觉周遭一切都在日新月异的时候，好像唯独落下了她这个小区、她这个单元和她的家。

大红的福字好像还是几年前贴的那个，现在都已经旧得发白了，方歆站在家门口，隐约听到屋里传来个陌生小男孩儿的哭声，下定决心似的终于扣响了家门。

从前她就很怕回家，在学校她可以做老师的好学生和同学们的好班委，但所有的一切都会因为进到这个家门而终结。她在这里得低到尘埃里，任何的反抗都是徒劳无用的。

果然，父亲打开门后，面对他这6年没见过面、没讲过话，此刻从1000km外的C城奔波了大半天才到家的亲生女儿，第一个动作不是拥抱，第一句话也不是寒暄，而是皱着眉头接过了她手上的一个购物袋，骂骂咧咧地：“又乱花钱！不是说了家里什么都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