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死
千里黄云低垂,层层叠叠压将而下。
白色哈那围起的毡帐静静矗立在一望无际的荒原戈壁间,像是一个个凸起的坟堆,埋着将死未死的枯骨孤魂。
沈青蒲躺在硬邦邦的褥子里,身子早就被那无尽的冷和痛淹得麻木,她仰头,看向帐壁挂着的早就风干血肉魂魄的牦牛头颅。
觉得自己和这长毛的死物没什么两样。
她大约也是快要死了。
忽的,沉重的帐帘被人从外头掀起,卷进一室刺骨的寒风。
“嘶,这帐里怎么这么冷,炉里的碳怕是早就烧完了吧。”
“可不么,谁有这闲工夫时时记着来换,这大冬天的,我去看看那个汉族女人死了没有。”
话音刚落,沈青蒲的眼前晃过一个脑袋盘着大长辫高鼻深眼的女人的脸。
“哎哟,居然还睁着眼呢,不声不响的,吓我一跳。”
那大辫子女人喘了口气拍拍胸脯,转身到后头的杂物堆里翻出一个麻布袋子,伸进去捏了一把巴旦木,走回来挨坐在另一张床上,吭哧吭哧咬着,顺口往外吐一嘴的壳儿。
她仰头朝那躬身在炉边埋头摸索的女人喊道:
“你在那里做什么,快来歇歇吧,就剩这么点东西,吃完可就没有了。”
炉边的女人用风筒朝那没了火星子的碳堆吹了一通,没燃成,倒扬了一阵灰,呛咳两声。
“我想把这火好歹给她生起来。”
床边的人将果壳吐得老远。
“你没事发这善心干什么,瞧她那样顶多也熬不过今晚,等明日咽了气,凿开冰层往荒湖里一撂,也就完了。”
炉边那女人叹了口气,“唉,好歹也是一条人命嘛,做做善事,天神会给我们记这一功的。”
“呸”,大辫子女人使劲往外一吐。
“算了吧,你做了天神就能知道?若是知道我们怎么会被留在这里?哈木达他们早就带着东部落往天山跑了,把我们这些老弱病残留在这儿当北梁军队的靶子,据说那陆家军的营寨都快搭到土河沟了,离咱们这儿也不过是半日的脚程,咱们怕是哪天睡觉就被他们给抹了脖子,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死了,还废这闲心管她做什么。”
那女人拍拍手上的灰,走过来凑到床边坐下,“这不是还没打过来嘛,事情万一还有转机呢。”
两人坐着默然片刻无话,最后,又将视线落到了面前脸色灰败的北梁女人身上。
沈青蒲是半月前被路过的兵士带到这里的,当夜一队男人轮流进了她的帐子,第二日一早便把她丢在了草垛上,浑身是伤,衣不蔽体。
大辫子女人侧过头,压低了声音小声嘀咕:“这汉人虽说现在瘦得只剩了把骨头,但仔细瞧着,到还挺标致,听说她是大王子从北梁给掳来的,原先在那边还有个什么花鬼的名号来着。”
“花魁?听说汉人那边有这名号的,那都是一等一的美人,过的也是富贵天堂般的日子,现如今怎么会沦落成这样?”
大辫子女人撇撇嘴,“哎,美人又怎么样,不都是做那种营生的,撅个腚子给男人瞧,徒有风光。
而且大王子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手里的女人成百上千,得了个新的玩两天就丢给底下的将领,将领糟蹋了又丢给下头士兵,一层层轮番下来,任谁都得脱层皮,可不就成了现在这样。”
“啧啧,也是作孽哦。”
大辫子女人瞧见同伴心软的神色,兀自冷哼一声,“嗐,你也不必费心可怜她,你瞧她那样,当我们欠她似的,明明是我们好心救她,这几日她却连个正眼都没有,她们这些汉人,不知傲个什么劲,落到这步田地,还敢瞧不起咱们。”
“唉,咱们西狄都快被北梁那姓陆的给踏平了,可不得瞧不起么。”
提起伤心事,两个女人俱是无话,默然片刻,觉着没趣儿,接连起身拍了拍手,径自往外头去了。
落帘的时候没放稳,留了一条缝,让外头的夜裹着寒气混了进来。
沈青蒲僵在床上,透过那条缝看着外头黑沉沉的天。
从那浓黑的墨色里,她忽的忆起自己在杭城的那些日子。
忆起那灯火通明的不夜天,笙歌曼舞的寻欢宴。
那些偏僻粗鲁的西域人哪里懂得,她沈青蒲当初在景淮是何等风光。
百花苑的头名花魁,北梁境内的第一美人。
艳盖牡丹,芳名千里。
世家贵胄豪掷千金,只为博自己一笑,书生才子日日流连魂舍难歇。
真是富贵繁华迷人眼呐……
她沈青蒲以前仗着这些风光造了多少孽,这会儿子都还回去了。
连本带利,死在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沈青蒲忆起三年前的正月十五,她在花灯会上被完颜拓掳上马车的那一日,她黑暗的人生,自此而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