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霞(1)
傲然道:“这等浊臭之地为何要让本君前来?”
能将朱厌放出且制造出今日这般混乱,莞尔本以为山矾心中应是十分得意,却没料到他言语嫌弃,避之不及,被轻慢的受辱之意不似伪装。她想起射梅那道比试时,山矾也曾说过一句‘浊臭男子碰过的东西怎能不擦拭干净’,也曾见他取出一方织物把箜篌的每根丝弦都仔细擦了一遍。从前就听闻山矾爱洁净,如今看来不仅如此,他简直爱洁成癖且对男子的用物等分外介意,遂下颌一抬,翩然笑问:“说吧,朱厌的印咒你是如何解除、又如何重启的?若是不说,倒也不必大费周折,不如此刻就将你关在烟霞台。”
山矾恨恨的闭上眼,这小丫头与辰鱼一样刁钻狠毒,抓住他的痛处,竟要如此羞辱他,他虽不惧生死,却最是难耐不洁的环境,虽明知过分,却无法自控。只不过,重启朱厌的印咒万难办到,即便说出来亦是无妨。他睁开眼,一双妙目移向鸾端,不自觉的凄凄一笑,继而凛凛道:“本君只说与他听。”
朱厌若不能重回烟霞台,委实难以安置。可莞尔心中清楚,哥哥不跟人讲条件,更何况谈条件的人还是山矾。
果然,鸾端微微一偏首,用他特有的缥缈语气道:“我不想知晓。”他似不喜日晒,说完与初心避去距离众人稍远的一棵花树底下。
凤洌在心中一哂,这位殿下虽重筹谋,却是不权衡不妥协的性子。
凝明见僵持不下,与朱厌一起坐在石阶上。朱厌一左一右的围着凝明,盯着他将一枚桃脯均分三份。凝明先给自己留一份,之后再依次分给他们。
与鸾端离得近了,初心又隐隐约约闻到那种极淡的香息。此刻,她静下心来,细细辨别。这香息比之花香清凉,比之木息蓊郁,独特、神秘、雅正。她再次确认这不是一种具体的气味,亦非出自特殊的香料,而是与生俱来的气息。初心想,关于香霁殿下的所有记录里从未提及过他本人自生香息一事。这一点,两者对应不起来。
二人无话,也不尴尬,仿佛有一种不言不语的默契,初心对此已十分习惯。
鸾端忽然轻问:“手还疼吗?”
他一向清清冷冷,此时却多了几分柔和。
兮院的灵药十分有效,又经朱厌一番闹腾,初心早已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此时经鸾端提醒这才想起,洒然回道:“早不疼了。”
“让我看看。”鸾端不由分说,单手拢来初心的手腕,伸至自己眼前。见手背确实已无大碍,他放下心来,却在一瞬之间从袖中飞出一件似是戒尺的物事,朝着她的掌心不轻不重敲击一下,又迅疾的飞了回去。
初心猝不及防,竟“呀”得叫出声来。被灼烫之后她尚且能若无其事的敷药,此刻被鸾端这般刻意一击,不知为何心中竟十分委屈,不知是痛还是委屈,眼泪几欲夺眶而出。
鸾端沉沉道:“这是提醒院首,纵使世事多艰,亦不用自残解决。”
初心怔在原地,手也忘了抽回。原来,“礼“的那轮比试,她与团圆的那一出被他看出了破绽。鸾端竟然是在教诲于她。自她记事起,从来无人像阿端这般教诲于她。她对父亲已记忆模糊,父亲往往只出现在她的梦境。对姐姐清澄更是全无印象。无花宫的五百年里,无释待她极之小心翼翼,她则更是谨小慎微的回报之。除此,便只有她的师尊了,但师尊的教诲与鸾端却又不同。师尊他寥寥数语,只讲剑法,从不言及其他。她本就是孤女,无人教诲自是寻常。此刻,掌心余痛已消,心间的暖意却若花影一般在明月之下重重又叠叠,摇曳且舒展。
鸾端有些后悔,暗想自己下手是否太重了,见初心缄默着落下眼泪,顿时无措起来。清泪粉颊,雨蘸棠花,鸾端凝望着初心,或许,他知晓她心中的熬煎与伤痛甚至更胜于她自己。自见到她写的那张‘大方楼’的字笺之后,他便已知晓她是谁。只是,此事错综复杂,连他也没有将这其间的一番原委梳理清楚,种种猜测仍有待验证。此刻,种种心绪万般交错,然而即使聪慧如他,也实在找不出任何理由来逾越现状。
初心自百年孱弱之后养成了绝不会在人前落泪的要强性子。此时,眼泪竟不自知的落了下来,待知晓时已是来不及,她连忙低下头,自欺欺人的想乘鸾端尚未发现时抹了去。鸾端却一抬手,似一触可及的就抢了先,替她轻轻拭去。
初心立时僵住,他的手指清凉透骨,腕间的香息幽幽袭来,竟让人万分缱绻。她脑中轰然作响,头重得抬不起来,泪眼朦胧,遂不敢抬眸看他,却分明感受到空气中的酸楚意味;多年委屈如系一线,被他轻轻一触,遂不可自抑的如泉喷涌,此刻恨不能埋在他掌中大哭才好,如此又自觉匪夷所思。几经周折,这才稍稍平复。
见初心泪痕已干,鸾端仍有流连之意,许久才将手呐呐收回,置于身后轻轻蜷握。初心这才抬眸,映暮天霞下他的面容,眼神灼灼,摄人心魄。眸中的情绪说不清、道不明,使她震颤。自披风透出淡淡倦倦的丁香之色,像一个世人为之倾倒追逐的梦。